中传杀人案：那些极度自卑的男生也许就是你身边的杀手

 杜少按 

「原不原谅是上帝的事情，我只负责杀掉你。」

据说这句话出自普京之口，曾被网友高呼带劲疯狂转发，但在李斯达脑海中，这是无缘无故夺去他人生命的血腥理由。

半个月前，李斯达因强奸未遂故意杀人，一审被判死刑，一起极端血腥的校园恶性案件似乎有了司法结局，给了所有人一个交代。诡谲的是，案发前，所有亲友几乎无人意识到李斯达即将行凶。

一切河流皆有源头，一切道路都有起点。为还原这个极具才华直男的黑化过程，我采访到跟李斯达有不同交集的3波同学，写了第14篇真实故事。

从他怪异而戏剧的校园生活中，你将发现真实的李斯达不是个例，其阴暗面隐藏在很多人心底，存在于你身边，甚至随时可能伤害你。

 荷尔蒙充盈的校园 

上过大学的人一定清楚，学校是精神病制造中心，在宿舍里，任何奇葩生活细节暴露无疑。

身处其中，你能找到穿衣服洗澡的小妖娘、用精选小片种塞满30G硬盘的深宅、半夜2点在楼道里说唱的肥黑和一年不洗澡、衣服穿脏塞床垫底下的泥娃。不瞒你说，多样性的生物种类足够让你建立一整个野生动物保护基地。

刚提起大学生活，我的采访对象高冽就兴奋地岔开话题，完全将采访抛在脑后。

跟你我一样，在高冽记忆中，那些宿舍脏事是每个人一生玩味的宝藏，充满年轻荷尔蒙的气息，甚至带着一点尿骚味。

他抿了抿嘴，说，那是大四一个炎热下午，他这个工科生流窜进艺术生狗明和小黑的宿舍，跟4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北京还是三伏天，酷热难耐，一推门进去高冽话不多说，抄起小黑床边的半瓶可乐喝了起来，没两口就感觉味道不对，怎么没汽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狗明和小黑已经笑成狗，后来高冽才知道，自己喝的是尿。

从大一开始，小黑和狗明两个艺术生就相互坑，没事就买饮料，喝到三分之一就开始往里面撒尿，盖起来放宿舍里，看谁哪天一个不注意先把对方的尿喝了，于是4年来，二人从不在宿舍喝东西。

没想到，临到毕业，坑到个外人。

这样的奇事，每天在中国任何一个大学里上演。高冽反复强调，「别忘了，我们学校叫广院」，各个高校的身份认同犹如种族印记一般，代表记忆和荣耀。

传媒业最高学府：中国传媒大学

嘻嘻哈哈间，所有人对各种奇人见怪不怪。在高冽眼中，他可能喝下小黑的尿，也可能被学校里最出名的怪才捉弄，他的名字叫李斯达。在校期间，高冽曾和李斯达共同演了一整个学期的戏，吃喝同步，很熟。

高冽一度只觉得这个同学有点奇怪，没什么朋友，举止怪异，但人还不错，属于善类。不用怀疑，多年后，李斯达和他们一样很可能成为中国传媒界的弄潮儿——

前提是那件血腥的悲剧没有发生。

（图片来自：中国新闻网、视觉中国）

2016年12月30日李斯达被判死刑

可以确定的是，李斯达最后一次被高冽和大家同时提起是在2015年8月10日一条朋友圈：

「我校研究生周云露于8月9日12:30前往百子湾拍戏，至今失联33小时！目前只知道是10级音响导演毕业生李斯达的剧组。现在二人均联系不上，望任何看到周云露、李斯达的人联系我们。」

当天，这条公告几乎占满每个传媒学生的朋友圈，多数人担心两个人双双遇害，几乎没有人料到，将一个姑娘推向死亡的正是师从同门的李斯达。

案发当天，他以拍戏名义将周云露骗至北京百子湾住处残忍杀害，作案理由：强奸未遂。当警方问及作案理由，李斯达回答得风轻云淡，只想找个无辜的人发泄。

所有人的第一感是震撼。

这段故事高冽至今也不太愿意回忆，尽管李斯达是学校名人，行为言谈怪异无人不知，可没想到他是个变态，平白无故剥夺别人的生命，以至于事件发生后，大部分同学拒绝采访。有人明确表示，知道也不说。

用李斯达同系同学话说，谁会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很快，媒体给出了令所有人安心的结论，李斯达是变态，思想极端。社交网站上，他曾发布状态：「我自然是恶人」，也曾说过「杀意纵横」、「无尽的杀戮」，他曾在宿舍内抱头痛哭，也曾挥舞匕首恶狠狠地看着镜头自拍。

一切结论指向一点，这个变态凶手的想法无法解释，悲剧来自偶然。

显然，这并不能令所有人信服，各种解读充斥网络。有人说，这仅仅是一起校园暴力，也有人说，女孩随便去别人家肯定另有所图，偏见四起，微博上有的言论直男癌到令人胆寒：

半个月前，案件宣判，李斯达被判处死刑，法庭上，他冷冷放话「你们都活在我的剧本里」。无论如何，案件似乎就此落定尘埃。众生称快同时，背后缘由依旧无人关心。

心理学上有个专业词叫：阿伦森第一定律。意思是，做出疯狂举动的人未必疯狂，人们在解释令人讨厌的行为时，倾向于给作恶者贴上标签，由此而将这个人从「我们这些好人」中排除。

你是否想过，李斯达并非不可理解，他的阴暗面可能隐藏在每个人心底，存在于你我身边。

要理解李斯达背后的阴暗，不妨回到他的大学时代，事发前，早已毕业的李斯达经常回学校，这里承载了他无限的记忆。

 诡异的天才 

2010年，李斯达进入中国传媒大学，是音响导演专业一名学生。当然，跟他一同进校的还有周云露。

进入学校前，李斯达已是奇人，常在屋里大喊大叫，声音诡异。父亲对他严厉到粗暴，经常打骂，甚至整晚罚站。在学校一次口角，突然暴怒的他就撕碎了同学的作业，令人不解。邻居对他的评价不能更直白：神经病。

尽管如此，这个从小在艺术方面极为自负的人，很快在学校找到自己的领地。高冽说，李斯达是个名人，虽然性格怪但有才，大家都认这点。

他在音乐上很有天赋，作曲棒，学校社团明天参加北京市比赛，拜托他帮忙，只要一晚就能怼出作品，参赛必定拿奖，从未折戟。平常不仅跟着师哥在学校各个晚会做录音，自己还演戏，参与感极强。

作为传媒最高学府，艺术专业常要拍摄视频作业。他就跑去跟别人说，有什么戏能不能叫上他。慢慢地，很多人喜欢找他演戏，别人一叫他就去，演完就走，啥也不要，属于那种便宜又好用的人。实际上，这种「讨好型」人格在你我身边比比皆是，李斯达只是其中之一。

和他合作过的人很清楚，这个人一演戏整个人就陷入癫狂，非常有戏，会极力去表现平时压抑的东西。尽管角色不是坏人就是流氓，从没演过正面人物，他也并不在意。

2012年后半年，李斯达和高冽帮别人演了好几个月的戏，有时需要全身涂满颜料，也心甘情愿。

大学永远是单纯的代名词，传媒大学也不例外。大家不在乎主角地位，就看中有个锻炼才能的平台，非常单纯。临毕业时，李斯达在博客中也承认，这是个4年都需要与人合作的学校。

很多长相周正的女艺术生免费帮忙演戏再正常不过，经常通宵一遍遍拍片也毫无怨由，不像外人想象那样娇生惯养。高冽告诉我，周云露出事后，网上疯言此事是娱乐圈「潜规则」的写照，令传媒人极为愤慨。

（图片来自：杨跃强）

歌手大赛上被纸飞机攻击的歌手

在传媒大学只要有才就会受尊敬

同大家一样，演戏中，临时演员李斯达喜欢提出自己的看法，也爱给自己加戏。很多时候，自己的建议被大家毙掉，他也不争不闹，一幅你们凡人不懂我的样子，走向舞台旁的钢琴，坐下弹奏一曲。

高冽充满唏嘘地回忆道，达叔弹琴贼厉害，只有那时，你能感觉到他性格中光辉的一面。

坐在琴前，李斯达总是闭着眼睛，非常投入，脸上露出少有的自信，感觉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天赋满满的他很喜欢弹自己写的曲子，都是很抒情的音乐，很难想象这个人是那些暴戾言论的源头。

经常别人正演戏，达叔就即兴弹一曲，特别应景，能感受他跟其他人在灵魂深处有很深的共鸣。大家发自内心觉得他很牛，是一个很有情怀的人，有艺术家的范儿，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有一段时间高冽失恋，不太开心，达叔上来说，来，我给你弹奏一曲。琴声一响，高冽就发现音乐特别贴合他的心情，打心底佩服。

在高冽记忆中，这是达叔唯一曾帮助他的事例。

 没有存在感？还是人尽皆知？

无论同系同学还是拍片伙伴，很多人告诉我，李斯达在学校非常出名，几乎无人不知。

高冽却觉得他一点也不出众，不说话时很难有存在感。

李斯达体型微胖，长相穿着皆不出众，扔进帅男和美女潮涌的中传里根本找不出来。平常他也不善言辞，用一个跟他合作办晚会的师姐形容，经常把天聊死，「屌丝气」很浓。

令她意外的是，2014年李斯达在一篇毕业感言中，专门感谢她的关照，尽管二人已经2年没有联系，连微信也没加。

平凡外貌并不能让他被关注，为了吸引外界注意，李斯达用尽一切办法成为学校内一道靓丽的奇景，人越多越疯。

冬天，如果你行走在传媒大学内的银杏树大路上，很容易看到穿着军大衣的李斯达踱步，伴随着自言自语，运气、发功、打拳，方圆100米全是仙风道骨的芳香。

博客中，李斯达自己写道：我早就习惯了昂着头摆个傻逼兮兮的姿势，走在校园里，接收到负能量很多，有些人看我的眼光我十分懂得。

一号教学楼外

李斯达曾在这里打坐，引得众人围观

李斯达号称自己曾经练过武功，平时在学校里打太极实在太正常。大一进校时，他有事没事就跑到一号教学楼下面打坐，大家上下课全看见过，还拿他打趣，达叔真牛逼啊，你不累吗？他回答：不累，我在思考。

令高冽最尴尬的是，见到熟人，李斯达一定会高声打招呼，口不择言，尤其人来疯。有一次，高冽从主教学楼48教下课走出来，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李斯达望见他，远远高喊「大鸡∗冽！」，让他尴尬到说不出话。

除此之外，李斯达的怪异行为布满学校各处，不少人看见他习惯性用拳头凿胸，特别使劲那种，大清早在宿舍楼道内捶墙。

一次高冽跟他坐地铁，根本无法忍受，他在地铁里开始运功、运气，身上发抖，就跟武侠片里一样，引起众人围观。

玩游戏时，李斯达更是自我。高冽回忆，几次去宿舍，李斯达都在玩三国志，他会记录自己的游戏功绩，「几日几时，李斯达率精兵5000，攻打楚国」，几十页的本子上满是仪式感和自我幻想。

高冽坦承，刚开始大家还会拿他做个笑料，后来就见怪不怪了。

在人前，他不善言辞又特立独行，哗众取宠，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内心里，他敏感，渴望被关注却被忽略、嘲笑，阴暗至极。

毫无疑问，藏在表演型人格背后是极度自卑的内心，表面充满矛盾，实则高度统一。

所有人记忆中，李斯达几乎从未与人争执，也没打过架，表面上脾气很好。他将压抑释放在演戏中，也释放在互联网里，这导致他的社交网站言论充满暴戾气息。不少跟他熟悉的朋友说，以前看他就是觉得好玩，悲剧发生后，又一点不觉得奇怪。

在宿舍里挥舞匕首的李斯达

现实中，他不仅购买管制刀具，随性比划。与此同时，在异性面前又极为内敛、不敢说话。在男女比例2:8的传媒大学，四年没有女友几乎是小概率事件。

据他的一个师姐回忆，李斯达跟她不算熟，还曾约她圣诞节吃饭，但被拒绝了。不过感觉这人挺不错的，也从不说脏话。

在诗中，这个从未恋爱的处男用近乎祈求的语句，表达对异性的饥渴：你快来找到我，牵着我；我陪你照婚纱照，好不好。

不止一次，他问高冽，上姑娘是什么感觉？

高冽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很诧异，一般男生很少讨论这么具体的话题。李斯达又问是不是特别带劲儿？高冽只好回答，还行吧。从那以后高冽发现，李斯达老时不时地就会把话题往这边引，自卑的窥探背后透着悲凉。

从教学楼到食堂的路上，李斯达曾每天形单影只走过这里

正如你想象到的，这样的处男在生活中比比皆是。举止表情透着几丝猥琐，很难有女友，越是内心自卑，越喜欢用「强项」找认同感，李斯达只是其中之一，他的保护罩是艺术和小众话题。

据高冽回忆，李斯达总是上来就跟姑娘聊阳春白雪乱七八糟的，要不就是他练了什么功，看了什么奇怪电影，没人受得了，女生不吃这套。就算有人崇拜他的才华，也不会喜欢这种经常发极端言论的人。

点上一支烟，高冽嘬了一口说，谈论女生时能感觉到他的自卑。遗憾的是，这样的男性到处都是，李斯达不过是他们的极端表现。

不知庆幸还是悲哀，在学校宽容氛围的荫蔽下，李斯达极为自卑的性格并未结出恶果，相反，这是他一生最精彩的岁月，才华得以淋漓外放，极度阴暗的性格亦得以雪藏——

直到毕业以后。

 毕业即堕落 

2014年，李斯达大四，随着同学们忙着实习找工作，找他演片子的人越来越少，李斯达开始意识到，自己即将告别赖以生存的舞台，行为也更加诡异。

他开始更频繁在微信上跟同学互动，给赞、回复朋友圈，引起大家关注，尽管身边人开始各奔东西。为了找回存在感，他甚至不去毕业答辩，这导致他没有拿到学位证、毕业证，在简历上，学历那一栏注定是肄业。

毕业后，李斯达靠着音乐天份在北京东四环的一家4S店找到一份弹钢琴的工作，每月7、8000，比一起毕业的大部分同学不知高到哪里。

金钱不能给踏入社会的李斯达带来自信，这个极度自卑的处男实在太需要往日存在感。学校好像是最后一层保护罩，离开后的李斯达很难从社会找到认可，强烈的自卑感迅速让他陷入阴暗深渊。

高冽还记得，毕业后自己经常在学校里碰见李斯达，上去寒暄问他怎么在学校，他答没事干，就在学校里逛一圈。顺带，李斯达还抓着高冽聊了下最近他练的武功。没多久，李斯达就换了工作，甚至在KTV当过保安。

（图片来自：高帅）

秋天的传媒大学，毕业后，李斯达经常回到这里

2015年初，高冽发现，这个几乎从不喝酒的人开始跑到同学常去酒吧找他们。找不到也不发微信，不打电话，留下字条让老板转交给他，上面写了四个字：达叔到此。

朋友只当是他仙风道骨行为的另一种演变，并未在意，没想到半年后，出了大事。

2015年8月10日，那条寻人启事刷炸高冽的朋友圈，满世界在找周云露和李斯达。当时，所有人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好多人说达叔不可能做这种事儿，静等达叔消息，谁都想不到李斯达会干这种事情。

结果第二天起来得知，惨案就这样发生了。

 藏在你我身边的「李斯达」

李斯达的故事结束了。

我顺带想提一下前几天翻他微博时，看到的一条评论：

是不是很熟悉？好像跟李斯达说的「原不原谅是上帝的事情，我只负责杀掉你」如出一辙。

其实在他微博下，类似宣泄暴力和情绪的回复一点也不少，极端情绪下，他们又和陷入极端的李斯达有什么差别？

当唾骂、宣泄尽情在互联网上散播，谁会在多年后记得这件悲剧？又有谁关注怎么避免无端杀人一遍遍重演？当面对类似内心孤独的怪人时，你会了解他的想法，还是远远保持距离？

不想又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互联网时代遗忘是简单的脱责手腕。

当众人被情绪左右时，以解决问题为目标的理性声音自然显得非常珍贵：

采访最后，高冽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李斯达挺可怜的，他没什么朋友，就是没走上正道。」

不管你是否承认，李斯达并非不可理解，他只是亿万普通人之一。

试想一下，谁不会有一点小纠结不被人理解，又有谁不曾有过一时情绪下的冲动？

当走在大街、冲上地铁、挤进公交，你是否想过，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可能刚刚在出租房内割开一段完好的脖子，原因仅仅是为了让你注意他。

不出几天，李斯达造成的悲剧注定被遗忘。

但只要极度自卑的人格不会消失，外界的仇恨和孤立就会让人堕入阴暗深渊，让自卑者更加自卑，让极端者更加极端。

愿我们任何人不会变成人群中的孤岛。

注：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来源：杜绍斐，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 ID：shaofei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