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根就没有酒醉乱性这事,都是借口。喝醉了,要么想吐,要么想睡。还乱性?眼睛都睁不开,哪来力气乱性?酒后就是,有胆子了,心里喜欢的人,心里喜欢的事,敢说了,敢做了,自己也就明白了。”
说完这段话,他将杯子朝我顿了顿,晃了晃脑袋。
姑且叫他热干面好了。
机缘巧合,热干面曾经与一个女孩子当过合租室友——姑且叫那个女孩子绿豆浆吧。
那时他们都年轻,男未婚女未嫁。机缘巧合住在一起。各一个卧室自带洗手间,共享一个客厅。既有隐私区域,又有公共空间。彼此相处还算愉快。白天各自做事,晚上回来,心情好就一起在客厅分两处做活:绿豆浆冬天偎在沙发上,抱着一个热水袋收拾PPT;热干面坐在桌边敲键盘。
俩人品貌也算相当,兴趣也无不合。这种环境,似乎出点什么事,都理所当然: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嘛。何况二人都是远在他乡大城市,似乎怎么都无所谓。
“但就是,谁都迈不出那步。”
原因也不难解释。热干面是个规矩人。绿豆浆则很静。绿豆浆年纪长三岁——当然容貌不显,她是有点娃娃脸的那种美人——在故乡有一个父母口头约定了的娃娃亲。当然了,这个时代,类似障碍形不成束缚。如果俩人彼此喜欢,躲在大城市做对小鸳鸯,也没什么。这时代,谁会一下子规划到白头偕老呢?远水难解近渴,就势勾兑在一起,走一步看一步,也不是大问题。
但热干面不是这个性子的人。
他觉得绿豆浆是个好姑娘。很好。但他没做好准备。那些障碍隐隐约约地,限制着他。热干面大概知道,如果自己要跟绿豆浆发生点什么呢,人家未必会拒绝;但此后怎么办呢?热干面的性子:非得材料预备齐,一起下锅炒才行。读书读到一半觉得闷,也会坚持读完。他讲个善始善终。在一起不难。如果之后走不下去呢?她可是个好姑娘啊。
于是,如此,每天,晚饭后,热干面和绿豆浆在客厅里各敲各的键盘,偶尔有人起身去厨房拿杯水喝,给另一个倒一杯。大家都有默契,温文尔雅的好室友。
“简直已经像老夫老妻了。”热干面如此形容。
“然后,就,就那次喝醉了。”热干面说。
具体情状,他当然没跟我说,总之是,前一天晚上喝醉了,次日热干面醒来发现自己在绿豆浆的枕头上。俩人睡姿妥帖得严丝合缝,卷绕缠抱,活像,“上海人早饭吃的那种,粢饭团”。
当然大家都是成年人,懂得怎么应对这尴尬的场景。找个借口各自上班,不必第一时间面对彼此了。黄昏时各自到家,已经都过了忐忑不安的时段。“啊回来了?”“回来了。”“今儿天可有点冷啊。”“可不。”
几句家常话一过,各回各屋,热干面简直都怀疑:昨晚上真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黄昏,热干面像个贼似的搜寻房间。冰箱里少了一瓶冰红茶。酒柜里少了一瓶威士忌。橱柜里的花生有人动过。有个平时放在阳台上的坐垫,在客厅沙发旁出现了。
找着找着,热干面逐渐推想出一些细节,越来越真切:他俩在客厅里席地而坐来着;好像是,他俩在客厅里威士忌兑红茶喝酒来着;好像是,还吃花生来着;越想越多,他好像还回忆起,绿豆浆喝了两口酒,掩口咳嗽,眼白泛红的样子。
仔细想想,好像都记得。但绿豆浆不提,热干面好像也不怎么好提。
所以就这么过去了?
似乎也不大对。
故事说到这里时,热干面眼睛已经有些红。他用杯子顿着桌子,对我说:
“所以我是真笨啊!我是真蠢啊!”
按照热干面的口气,我猜测,他越追想那一晚,越能想起许多缱绻温柔的细节,估计他觉得那一晚过得实在美妙——嗯,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越回忆,越觉得自己要爱上她了”;但,他看绿豆浆淡淡地,不当回事,也不提,心里多少有些毛毛躁躁。
——男人许多时候很天真,并不知道女孩子是矜持的,不能主动张口问。热干面就是如此。想不透,就瞎猜。男人瞎猜起来,偶尔会显得冷淡。
他俩没在事情发生那两天摊牌,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之后,便冷了下来。
又入冬了。年底了。绿豆浆建议吃锅子。吃呗。喝点儿酒吧?喝呗。酒过三巡,俩人脸泛红,绿豆浆斜睨着热干面,眼白泛红。那会儿,热干面想起来了:之前那一夜,真真切切,这一幕太熟悉了。
之后又这么过了一个,热干面不跟我说细节的晚上。
次日早上,热干面醒来时,绿豆浆已经走了。给他发了短信,说回家过年,顺便讨论,是不是回老家工作——毕竟老家也有些人,有些事,总催她回去,也许就要回去。
房子呢,暂时还不退租,也许还回来住呢。
也许。
“我是不是显得不太爷们?”热干面问我。
“就这样,稍微,有点儿。”我说。“你该主动点啊。”
热干面说,在当时那个没有了绿豆浆的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才觉得,自己彻底爱上了她。以前是隐隐约约,喝醉那晚上之后醒觉;之后,有点冷下来,到这会儿,直冲天际。
他是个善始善终的人,所以呢:
“于是我拉上我爸妈,买了机票,去到她老家,当场提亲。他爸妈都被这场面吓到了,以为我们要去打架呢!”
之后自然免不了各种事。退亲、订亲、你来、我往。事情还挺琐碎的。但这都无所谓了。娃娃亲这种东西是父母把孩子拴在故乡的借口,要退不难。两边双亲忙着,他俩反而可以回大城市了。那时自然就不是室友,而是同居男女朋友了,但热干面之后又勤谨地跑了绿豆浆故乡好几次,惹得左邻右舍都说这个没过门女婿很靠谱——热干面就是这种脾气:一旦开始了,就要善始善终嘛。
据热干面说,那年过年时,他俩在老家的厨房里,一边端菜,一边彼此微笑。绿豆浆说:
“喝了两次酒,脑门子一热,就这样定一辈子了?”
热干面说,他当时对绿豆浆如是道:
“压根就没有酒醉乱性这事,都是借口。喝醉了,要么想吐,要么想睡。还乱性?眼睛都睁不开,哪来力气乱性?酒后就是,有胆子了,心里喜欢的人,心里喜欢的事,敢说了,敢做了,自己也就明白了。”
“嗯,是真爱。”我说。
“就是真爱!就恨我知道太晚!要不然,怎么能让她受那委屈!”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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