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八号,大概是我今年上半年最糟糕的一天。因为在家里考驾照请假的时间太长,老板直接在微信上把我辞退了。第二次小路考又没考过,饱受教练白眼。我一个人心灰意冷地站在路边等回家的公交,蓬头垢面,衣服因练车脏得像躺在地上打了个滚。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同在路边等车的老同学王凡。
即便多年没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同样灰头土脸的,憔悴沧桑,像一个被生活殴打过的中年男人。我赶紧低下头佯装看手机,心里慌张得不行。
记得刚考上大学时,一个已经结婚的小学女同学跟我说:“有出息了,戴上眼镜,别光顾着往上看,也翻翻眼皮看看下面我们这些老朋友呀。”我尴尬得无言以对,只有干笑。遇到老同学,其实也不是不想相认,而是不愿意让人觉得“当年回回考第一名的尖子生不是早该成为国家栋梁了吗?现在也不过如此啊。”
不管是出于虚荣还是别的原因,我都想妆容得体精神焕发地出现在老同学面前。
尤其是王凡。
王凡是五年级的时候转学到我们班的。那时候我是班长,负责收发作业和管纪律。他总是最后一个交作业,自习课说闲话、下课打架的永远都有他。
因为连留两级,王凡比其他同学都高大,五年级已经有一米八了。我批评教育他的时候,要仰起脖子踮起脚尖才能看全他的脸。他总是像欣赏一个杂技猴一样笑眯眯地盯着我。我那些“要好好学习,按时完成作业,再打架我真的去告诉老师了”之类的话,在他眼里似乎就是些笑话。
有时候,他会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庄重地走到我座位旁请教:“班长,你看这个题目怎么解呀?”他跟我说话时依旧笑眯眯的,好像在说:“小妹妹,给我讲一个笑话呀。”
过不了几天,他会拿同样的题目来问我。果然他都没有认真听过。
为了表达对我的感谢,他经常从家里带一些零食水果丢到我的课桌洞里,然后在下课的时候不经意地敲一下我的桌子,或者拍下我的头,“你桌洞里有薯片哦”。
胖胖的同桌跟我一起吃薯片的时候,总是侦探似地说:“哎,我跟你说,我觉得王凡肯定是喜欢你,想跟你谈恋爱呀。”
二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班上同学开始互相写信。大家在漂亮的信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祝你考上理想初中,永远幸福”之类的话,乐此不疲。有一个女孩子收到男孩子写的“祝你前途无量,勿忘我”,她不明白什么意思,觉得这个祝福不好,让我帮忙改成了“前途有量”。
王凡没有给我写过信,但给了我一抽屉的信纸。他知道我喜欢哪个明星,总是去买带有这个明星照片的信纸,一本一本地往我抽屉里塞。
“我姐姐给我的,要这个也没啥用。”他给我的时候总这么说。这些信纸都是他周末骑车去县城买的,我对此心知肚明,但没有说穿过。
小升初的最后一场考试,下大雨。我没带伞,想着反正天热,试也考完了,就直接冲进雨里。雨下得太大,让人睁不开眼。王凡从后面喊我名字,把他的伞塞到我手里,啥也没说,飞快地消失在雨中。
等成绩的漫长暑假里,我天天窝在家里看电视。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没有微信,同学间基本失了联系。有一天我妈骑车带我去大姨家,一出村口就遇到了王凡,他骑着摩托车载着一个男同学从对面过来。我们四目相对时,眼神里都充满了惊奇。我们两家相隔很远,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村口呢?
那时我正处在胆小敏感的年纪,想起同桌的话觉得心虚,加上妈妈在身边,我连个招呼都没打,跟他匆匆擦肩而过。
上初中后,我遇到那天跟他一起的男同学。
“那天王凡专门借的摩托车带我去找你玩呀。他要去青岛打工,说走之前想见班长一面呢。”男同学说完后,一脸“你懂的”表情,挤眉弄眼地跑开了。
我留在原地发愣。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很后悔没能和他打个招呼。
初一时,我考上了奥赛班。这个班集中了全镇成绩优秀的学生,我第一次感到竞争的压力。我再也不是能轻松考第一的尖子生,学习生活变得非常紧张,晚上经常写作业到十点多,连午休的时间也要拿来做几道数学题。
初二的一个中午,几个调皮的男同学一脸坏笑地喊我名字,说外面有人找。那时正是期末考试的冲刺周,我被瘸腿科数学物理双重夹击,内心十分沉重。
我皱着眉头跑出去,看到是王凡。他和两个同学站在我们班后门门口,龇着明晃晃的牙笑。
烈日当头,我抬头看他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的一丝惊喜表现在五官上也变成了惊吓。
“王凡?你怎么来啦?”
“来看看老班长。上学怎么样?”他龇牙笑道。
“还行呀,学习怪忙的。”
“那你进去学习吧,送你个本子。”他把一个粉色硬壳笔记本塞到我手里,拉着旁边的男孩子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问问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从那以后一直到今年的三月八号,十年了,我们都没见过面。
三
王凡还是认出了我,主动走过来拍我的肩膀。我装作惊讶的样子,把埋进手机的头抬了起来。“哎!是你呀!王凡!我咋没看见你?”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表情语气虚伪到连自己都讨厌。
“老班长,我一眼就认出你啦。”他的眼角已经泛起褶皱,但笑容与少时一样灿烂。
我们一路站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各自扶着把手摇摇晃晃。我心里老惦记着今天的衣服特别脏,脸没打粉底,说话的时候把头埋得特别低。
售票员走过来,他抢着从兜里掏出来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执意帮我付钱。我想拒绝,却什么都没说,一如上学的那些年坦然地接受他投送的零食。
我说我还在读研,他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说:“你在外面上学真是越来越瘦了呀,好像也变得内向了。”
我想问他是不是早已结婚生子,又觉得不太妥当,只问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给物流公司开车啊,赚得不多,图个安全离家近呗。”他说这话的口气跟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辈们一模一样。
“前几年在工地做建筑,钱是不少,太危险了。森生你还记得吧?我以前跟他在一个工地上,他让钢筋给砸死了,脸都砸碎了,我也就不干回家了。”
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学同学森生,我现在只能回忆起他还是孩子时的脸庞。听到他的脸被钢筋砸碎,我头皮一阵发麻。
我们断断续续聊了几个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的同学:尖子生孙强大学期间进了传销,家里花了几十万也没能拉他回头;平日里不起眼的文星靠开汽配店成了暴发户,买一辆摩托车就花了30万。
“微信你有吧,加个微信吧?”快到站时,我主动提出。
“有的,我有微信的。”王凡有些激动,像当年我要他赶紧交作业一样,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那个国产手机屏幕都碎成蜘蛛网了,能隐约看出屏保是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大概是他女儿吧,我心里这么想,终究没有开口问,匆匆下了车。
到家后收到他发来的几条语音,大概就是“到家了没,吃饭了没,这么多年没见,今天遇到老同学很高兴”之类的话。
我客气回复后翻了翻他的朋友圈。多半是《她一开口所有人都惊了!》《不可思议!发生在农村的真人真事》之类的链接,偶尔有几张女儿的照片,因为像素太低拍得模模糊糊。
我没有翻到他老婆的照片,只看到半年前的某一天他发过一条状态:真的好想你!
好奇心作祟,我找了一个他同村的小学同学,打听情况。那个女同学已经出嫁很久,在朋友圈疯狂刷屏宣传她代理的三无面膜,有时候晒晒两个儿子。
女同学表示他们村子太大,嫁人之后也很少回去,所以不了解,但她热情地允诺下次回娘家帮我打听打听。
四
一个月后,我回学校写论文。女同学突然发来几段长长的语音,告诉我打听到的情况。
王凡结婚有三四年了,去年老婆和他吵架,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没能抢救过来。现在他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挺可怜。几个好心的媒人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一一拒绝。
女同学给我发语音的时候,旁边声音嘈杂,孩子咿咿呀呀地喊妈妈。说到最后她叹了一口气。
我怔怔地回了句谢谢,对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黑字思绪万千。
结婚,生子,丧偶,这些对我来说如此遥远的事情,像一把斧子,一点点把王凡凿成现在的模样。可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把“鳏夫”这个词加到他头上。
不是说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吗?那个总是龇着明晃晃的牙冲着我笑的王凡,命运不该这么对他。
当晚我发了条状态:多么希望听说你现在过得特别好啊。
他给我点了个赞。加微信后,我的每一条状态他都会点赞评论,虽然大部分时间总是插不上话。我屏蔽导师,吐槽论文难写想去死,他评论个“呵呵”。我晒旅行照,他问我今天不上课吗。我发男朋友的照片他会好奇地问这是谁。
我希望他过得好,但不想再跟他有什么交集。我们现在相差太多,除了聊聊往事,提几个能叫出名字的小学同学,实在无话可说。
前段时间我又请假回家学车,在朋友圈吐槽天气太热教练太严,他在下面留言:你在哪里练车呀,你几点去练车呀。
我感觉到他似乎想来看我,却没能主动说出那句“你要来找我玩呀”。
直到我走的那天早上,他仍通过微信语音问我在哪里坐车,几点的车。
他果然来了,发信息说已经看到我坐的车停在路口了,马上就到。这时,车子正好开走。
我给他发了一句“车子走了,下次再见吧”,外加一个大哭的表情,装作很遗憾的样子。
车子开走的那一瞬间,我深深舒了一口气,看看颓败的自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作者王辽辽,现为研究生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微信号: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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