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第一家庭决裂，仅仅为了一套房子？

（在新加坡生活了一年，对于新加坡政治做了不少研究，也了解了不少八卦。最近一周，这里成为全世界看八卦的暴风眼中心，于是就详细梳理解读一下。）

最近一周，东南亚小国新加坡突然成为了各大国际媒体关注的焦点，事情竟然缘起于已故建国总理李光耀三个子女的“内讧”。几天之内，手足兄妹们唇枪舌剑，将不满、猜忌、恐惧乃至仇恨通过威力巨大的社交网络赤裸裸袒露于全世界看客面前，既有华裔家庭儒教氛围家长制庭院宫斗的气息，又像是西方法治文化中字斟句酌精雕文本的权力游戏。这一出政治与亲情、理念和价值的决裂，真的只是一套房子那么简单吗？

第一家庭，精英中的精英

新加坡政治最重要的特征，要数“贤能政治（meritocracy）”，或者说，精英治国。这与李光耀的政治理念分不开。李光耀认为，草根民众往往盲目，西方式民主易陷入民粹的泥淖，而国家需要由精英代为把握正确方向，保证最大化发展。建国半个世纪以来，新加坡确实犹如一个被治国精英们家长制般指引、统治、驾驭着的国家，由一个东南亚小岛国发展成为了全世界营商环境数一数二的国际化大都市。

那么何谓“精英”呢？先简单了解一下新加坡第一家庭极其靓丽的履历。

1923年出生的李光耀与夫人柯玉芝少年时代都就读于新加坡名校来福士书院，之后考取剑桥大学法律系，毕业时双双荣获一等荣誉学位，1950年代返回新加坡。李光耀有着“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地道的英国绅士”之称，也是他一手将英国的法律和议会政治制度植入了新加坡。而柯玉芝是知名执业律师，1955年与丈夫李光耀和其弟弟李金耀共同创立李&李律师事务所，后来的几十年将家庭和事业经营得有声有色。

第二代的三个子女中，长子李显龙出生于1952年，获新加坡总统奖学金和武装部队奖学金留学剑桥大学，获得数学和计算机专业学位。李显龙现任妻子何晶是在前妻去世三年后结婚的第二任太太，新加坡国立大学电子工程专业一等荣誉学位获得者，斯坦福大学硕士，如今是新加坡国有投资巨头淡马锡控股集团的CEO。李显龙与何晶的长子李鸿毅1987年出生，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经济学专业毕业，曾供职谷歌，现在在新加坡政府科技局工作。出生于1989年的次子李浩毅同样麻省理工毕业，现在是dropbox公司的工程师。

李显龙的妹妹李玮玲，1955年出生，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医学院，是顶尖的脑神经医学专家，由于始终未婚未育，在李光耀夫妇在世的多数时光里，她一直陪伴父母居住在欧思礼路38号老宅。

最小的弟弟是李显扬，今年59岁。和长兄一样，获得总统奖学金以及武装部队奖学金留学英国剑桥大学，获得工程科学硕士学位。返回新加坡后，他曾被授予新加坡武装部队准将军衔，退伍后先是担任新加坡电信Singtel的总裁，之后成为新加坡民航局董事会主席。李显扬的太太林学芬则与婆婆柯玉芝一样，是一位著名执业律师——摩根路易斯事务所合伙人。两人育有三个儿子，李绳武、李桓武和李韶武，分别出生于1985年、1986年和1995年。李绳武于牛津大学获得政治经济学本科和硕士学位，再取得斯坦福大学经济学博士，目前在哈佛大学做博士后和初级研究员。

一套房子引发的大戏

6月14日凌晨2点，已经长时间没有在社交网络发布过任何内容的李玮玲和李显扬突然同时在脸书发布长达6页的声明，矛头直指长兄李显龙和夫人何晶。

其中，最主要的指控有三点。首先是指责李显龙违背父亲要求去世后拆除位于黄金地段乌节地区故居——欧思礼路38号的遗愿，而想保留老宅以增强自己作为李光耀儿子的政治资本。其次，指控李显龙手握的公权力缺乏制衡，甚至有培植自己儿子李鸿毅从政的野心。第三，表示李玮玲和李显扬两人感觉受到国家机器的骚扰和监视，以至于李显扬和其妻林秀芬将可能被迫离开新加坡流亡。

正在国外休假的李显龙很快也在脸书回复，否认弟弟妹妹的所有指控，尤其是关于培植儿子从政的“荒谬指控”，表示对于家庭内部矛盾被闹到公众面前非常失望和难过。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李玮玲和李显扬继续保持高频率发布网帖和接受采访，反驳大哥对于他们把家丑外扬的指责，指出新加坡当局设立部长级秘密委员会讨论李光耀故居的命运使得事情早已不再是“家事”。

李显扬在脸书的一个帖子中质问：“为什么需要全世界最高薪的一群部长组成委员会来讨论我们父亲早已多次重复、众所周知的遗愿？这不是家事吗？这些部长是拿着百万薪水解决他人家事的秘密法官吗？”

人在国外的李玮玲显得更加激烈，她在脸书发文说：“如果这只不过是一件家事，我们就不会把它公开。”她说姐弟俩的联合声明是由律师审定的，删去了一些尖锐的文字。表示原意是弟弟受到了监视和恶劣的对待，警告如果李显龙能对自己具有反击能力的妹妹和弟弟都这么做，那他对普通的新加坡人能做出什么来就可想而知了。

有趣的是，姐弟俩还点名道姓指责大嫂何晶“干政”：“新加坡从来没有总理妻子是什么‘第一夫人’这种事”。他们对比了母亲柯玉芝，在三十余年里一直极有分寸地远离政治、默默做着李光耀背后的顾问和贤内助、从不置喙政务，由此指责位高权重的何晶权力和影响力极大，却非民选产生。

很快，李显龙再次反击，公布了一份宣誓声明的内容，提出对于父亲李光耀生前最后一份遗嘱的九大疑点。其中最为耐人寻味的是，声称父亲这份遗嘱是在“极度令人不安的情况下订立”，并直接指控弟媳——李显扬太太、大律师林学芬身为利益相关方却参与遗嘱制定，暗示父亲是在未必清楚条款的情况下被裹挟签署了遗嘱。

李显龙并不回避自己一直反对父亲拆除故居的决定。他指出在父亲此前的六份遗嘱之中，前四次虽然都要求去世后拆除故居，但由于内阁同事后来成功说服他了解保留故居的益处之后，李光耀改变了主意，同意在第五、第六份遗嘱中删除相关拆除条款，由此质疑为何在最后一份遗嘱中这一条款又被加入。

更有趣的是，李显龙这份声明中，不露声色地来了一招“分裂敌军”。他指出，李光耀的最后一份也就是第七份遗嘱与前一份最大的不同在于，第六个版本中在兄妹三人平分遗产之外，还给了他唯一且未出嫁的女儿李玮玲“额外的一份”，然而在最后一份遗嘱中，这一条款不翼而飞，又变为了三人平分。并提及李玮玲曾经因此跟她太太何晶抱怨身为遗嘱订立律师的弟媳，说自己“不信任林学芬”，感到自己“被耍了”。

李玮玲立即反驳自己被断章取义了，表示李显扬林学芬夫妇一直帮她争取在父亲老宅居住的权利，而李显龙何晶夫妇才是对此提出反对的“自私的人”。

这连环罗生门一出，事情变得愈发复杂，似乎暗示三人纠葛除了故居处置以外，还有财产纠纷。

而最受关注的，要数主动跳入舆论漩涡的两位李家85后第三代。被指责父亲有意为其进入政坛铺路的李显龙长子、1987年出生的李鸿毅发声为父亲解围，表明自己毫无野心：“无论你们在不在乎，我对政治真的没有兴趣”。然而这相比他表兄的措辞，气势却显得弱了不少。1985年出生的李显扬长子李绳武也很快站出来支持自己的父亲，同样剖白毫无兴趣从政之后，他说：“如果李家第三代有人从政，将会非常糟糕，国家必须大于这个家庭”。

早有嫌隙

事实上，在新加坡人的印象中，第一家庭长久以来都相当低调，除了总理李显龙在新传播时代显得非常“与时俱进”、在脸书上和选民们互动频繁、为执政的人民行动党“圈粉”无数以外，他的两位弟妹李玮玲和李显扬一向鲜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

然而一年前，这精英兄妹三人看似波澜不惊的关系第一次被打破，李玮玲毫不留情地在脸书发出长信，指责大哥李显龙。

事情的缘起是2016年3月新加坡主流英文大报《海峡时报》头版的一幅图片：110个从17岁到35岁的新加坡人用4877个带国旗的橡皮擦拼成的李光耀头像，两米三宽，三米一高。并配有文字：我们的建国父亲、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旗帜。

李玮玲犀利尖锐地直陈这给她带来的不适，反对父亲去世仅仅一年就要搞这样有着强烈个人崇拜意味的诸多活动，说使得她想起1976年父亲带她第一次到中国时看到毛泽东去世时的情景。并对比英国的丘吉尔首相葬礼的周年祭是在他去世五十年之后的2015年。

李玮玲更指责她哥哥李显龙领导的现任新加坡政府，在借纪念她的父亲李光耀来为自己谋求政治资本。

公平地说，这种指责的确有迹可循。2015年3月，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去世之后，新加坡官方举行了为期超过一周的哀悼活动。时间恰逢新加坡建国五十周年以及换届大选，这种有意无意培植的举国一致的民族主义情绪确实帮了李显龙的人民行动党大忙，在前一届大选仅获得六成支持、破天荒丢掉一个集选区的执政党大打翻身仗，支持率大增近10个百分点，使很多观察家都始料未及。

而仅仅一年之后，新加坡当局又举办了至少100场活动来大肆纪念李光耀逝世一周年，形式从默哀仪式到烛光守夜，从蜡像悼念到学生课文，甚至还有种树和皮艇比赛，不一而足。

李玮玲直截了当地对纪念活动表达了反对，表示如果她父亲还在世的话，不会同意这么折腾：“过犹不及，纪念得过头了就会起反作用，而且未来的新加坡人都会想，难道我父亲一生的功绩都是为了想出名、想要搞出个王朝出来。”

当时，之前一直为《海峡时报》写专栏的李玮玲还颇为激动地指责这份报纸是李显龙政府的“走狗”，要对她的文章进行审查。她一度公布自己与报纸主编的交锋，批评哥哥想拿父亲造神，对滥用职权无所顾忌。甚至申明“我作为李光耀的女儿，绝不允许李光耀的名字被一个不孝之子玷污”。

这是李玮玲和李显龙对于父亲的价值和精神遗产之间的尖锐分歧第一次呈现于世人面前。事实上，新加坡人一直以来都清楚李光耀对于个人崇拜和造神的反感态度。他生前便明确表示拒绝给他立雕像和纪念碑，多次表达他的故居、也就是这次家庭争执的导火索老宅要被拆除，以避免有人把那里当作崇拜圣地。

然而对于新加坡执政党和新加坡民众而言，这套房子不仅仅是李光耀柯玉芝夫妇生活七十年、养育三个孩子的地方，也是他从英国返回新加坡后从无到有建立人民行动党的旧址，说仅仅是私人物业、完全没有政治意义似乎并不现实。于是，李光耀去世后，李显龙默许了政府部长级委员会介入讨论这套房子的去留的决定，由此引起了弟妹的极大愤怒——违背父亲遗愿，利用公权力干预家庭事务，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

老大哥在看着你？

对于大部分新加坡人来说，这一出脸书上的“手撕兄长”大戏犹如爆米花电影，很多人是抱着当吃瓜群众的心态围观的。毕竟，这出戏里有阴谋，有遗嘱，有金钱，有野心，有政治，有彼此猜忌的妯娌，有反目相残的手足，已经具备了一部好戏的一切元素。

然而事实上，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在李显扬和李玮玲的陈词中，巧用了乔治奥威尔著名的反极权小说《1984》中人们耳熟能详的“老大哥在看着你”来暗示兄长的监视和自己的不安。

姐弟二人说自己已经对李显龙丧失信心，并恐惧他会使用国家机器来对付自己：“我们非常担心政府公权力的行使缺乏有限的制衡，我们感觉到‘老大哥无处不在’”。

在接受路透社采访时，李显扬更直截了当明确，他觉得自己的电话和信息受到了监控，于是不得不换了一个国外号码并改用更安全的WhatsApp。“我用了‘老大哥’这个词，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呢？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用WhatsApp呢？”

事实上，冷战时代的新加坡曾有着相当不光彩的警察国家恶名。1960年代，铁腕的李光耀政府曾发动“冷藏行动”（OperationCold Store），未审先扣押了133位在野党社阵、工会、学运和社运分子，罪名是涉嫌参与左翼共产组织颠覆国家罪。这种高压一直持续到了1990年代初，在李光耀治下新加坡共有2600余名政治犯入狱，刑期不一，最长的达到二三十年，但无人被处死。

1990年代以后，新加坡社会氛围逐渐开放，政治犯们被释放，公民权利和自由得到尊重，法治成为核心价值，反对党和公民社会越来越壮大，反对党的话语权在议会和社会中影响力也日益增强，这一切都使得仍然执政的人民行动党政府主动被动地改进施政，变得越来越负责和亲民。

即使是李光耀和李显龙，也必须在法治框架内表达诉求。比如二人都曾对诽谤者起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新加坡的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获得了很大进步，如果你表达观点——比如“李光耀是个独裁者”，你并不会惹上官非，但如果说“李显龙贪污腐败”而又拿不出证据，就可能被告到倾家荡产。

因此，这次李玮玲李显龙姐弟对于长兄的指控，揭开祖宅的盖子，更深层次且更值得关注的是——公权力被滥用而缺乏制衡，说得再具体一些，包括建立王朝、公器私用，这背后，还有对于新加坡司法独立、政府诚信等品牌价值开始动摇信任的气息。要知道，李光耀长久以来维护的新加坡价值正是清廉、法治、任人唯贤，而姐弟俩对于李显龙的指责与此截然抵触。如果真的如同李氏姐弟指控的那样，李显龙可以动用国家机器威胁骚扰“不听话”的手足，那么普通新加坡人的个人自由又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呢？如果新加坡人切实感受到新加坡的民主、自由和法治进程在走回头路，事情就远远不是一场家庭肥皂剧那么简单的了。

正如在这场混战中，新加坡反对党民主党发表的声明所指出的：“李显龙总理兄妹大战并不仅仅是家务私事，两位弟妹都指出了选民赋予总理的权力可能被滥用。除非李显龙采取真正有效的手段告别威权统治并将新加坡带到真正民主的道路上，否则他剩余的任期恐怕都会荆棘重重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显龙的麻烦，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图片来自网络）

来源：李佳佳Audr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