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生煎孢子
和Melissa梅结婚,是刘永犯下的第一件错事。和Melissa梅结婚就是和资产阶级堕落腐化的生活方式结婚。跟进门来有英国的吸尘器,德国的铸铁锅和意大利的咖啡机,沙发是澳洲野牛皮,化妆品日本皇室御用,裙子直运自洛杉矶,包包Made in 意大利 Designed in巴黎,他张嘴她就生气:瞧你那瘪三样,屌丝样!有点class好伐?讲究点生活品质好伐??不要活得像个农民好伐?好伐??
平心而论,刘永的确是屌丝。他出身皖北小县城,家境赤贫,单一张脸蛋算得上周正。可怎么着他也算屌丝里的精英,血路杀出来考进Top10,毕业进外企领高薪,转年升职跳槽遇见Melissa梅,火速相恋,闪婚——而若非她父亲梅总提携,凭刘永自己,再爬五年也未必能爬到他现在的位置。
刘永也的确是爱Melissa的,她是他生命头二十五年里不曾见过的女孩,会在第一次约会时载他去弄堂里吃“Sophie Marceau最爱”的法餐,在上菜间隙里拿脚趾磨蹭他膝盖。“Melissa,别。”他红着脸。“是Mé-li-ssa,法文和英文读法差很大哦。”她粲然一笑,露出八颗齐齐整整的白牙,“对了,快尝尝这个Confit de Canard!大厨的Plat Signature,特地给你点的,味道不输我在巴黎常去那家。”
四位数的账单Melissa顺手结了,刘永看得眼睛发直,那一刻他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并一口咬定说,自己的爱与金钱无关。虽然Melissa的长相跟国人审美差得挺远——她的历任法国男友可以证明——但刘永说,他爱的就是她黑肤细眼的风情。当然他最爱的还是她的纯粹,Melissa是本地人,家境优越有车有房,而他刘永是没钱没权的乡下娃。如果不是为了最纯粹的爱,刘永想不出别的能让Melissa爱上他的理由,于是就这样,他们恋爱了,刘永升职了,紧接着,四个月后,两个人终于结婚了。
那身白纱美轮美奂,为它Melissa专门跑去意大利的拿波里找裁缝。价格当然也极美,近六位数,花掉刘永几乎所有身家。然而掏钱时再肉痛,亲眼看见器宇轩昂的梅总搀女儿走向自己时,刘永还是激动得哭出了声。台下,刘家老父老母一脸憨笑,更衬得身上皴皱的衣袍突兀——那会儿他怎么没发现不对劲?父母辛苦赶来,Melissa却把他们安置在酒店,推说忙不去探望,二老临走她又借故和刘永吵了一架,到底也没露面。在检票口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别和小梅生气!刘永点头如捣蒜羞愧说是,妈,这件事是我错了。
要到两年后刘永才明白,和Melissa梅结婚才是他犯下的第一件错事。她嫌恶他的出身,更胜过嫌恶他对“肮脏野蛮”的足球场的痴迷。她禁止刘永周末去踢球,拉他报了瑜伽班,跟着印度长眉老头学习拧麻花技巧。一声namaste几十个人弓腰弹腿,空气里于是经常飘着屁味儿,刘永琢磨,那也许就是Melissa嚷嚷的“禅意”。
她还带他逛街,给他买香水和白衬衫,一件好几千;逼他说法语,喊自己“ma chérie”;逢假期必定出国旅行,要他学跳伞,学潜水,去斯里兰卡的聋哑学校探访大眼睛的褐色小人儿。住当然还是要住五星级酒店的,对生活品质Melissa一向挑剔。负担不起,那时当然的啦,钱方面月月有梅总贴着。然而去年梅总又生了个儿子,起名梅尊龙,俨然一副要往继承人培养的架势。后妈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真要分家产,她梅莎莎一个出了门的姑娘哪能分到多少钱?回回想起,刘永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在刘永数不清的不是里,Melissa最瞧不上的要数他对“又土又腻”脏中餐的痴迷。“文明人会吃这种东西?除了调味剂就是饱和脂肪,aiment la merde,真是恶心死了。”她发誓要把这习惯给他断掉,隔三差五,就带他去西餐厅开眼。家里吃饭也寡淡:沙拉淡到没味儿,smoothie惨绿惨绿,赶上周末能有杯红酒,那酸味儿,反正刘永是喝不惯。一次他实在受不了,往沙拉里添了勺老干妈,结果吃太急嘴上粘了辣椒,Melissa跟他闹离婚闹了小半个月——他从此消停了,埋头老老实实啃甘蓝,啃到头昏眼花竟也能品出一丝咸。
时常胃痛,也做过检查,结果出乎意料的健康。Melissa得意坏了:Voilà!我说什么来着?不让你吃垃圾还不是为你好?他烦的不行,想让她闭嘴,想凶巴巴警告她不是交过法国男友去巴黎旅过游就是法国人,没必要天天跩法文。先是她闺蜜说漏了嘴,再然后,也不知她后妈是有意还是无心,透给了他Melissa的老底:原来她才不是什么海归、留学生!她打小班中垫底,高考200来分,家里出钱把她送进大学混文凭,她倒好,大三那年悄么声退了学,和一个红胡子老外跑了,在外头晃荡了几年才一个人、哭哭咧咧大着肚子回来,连打胎都是管家里要的钱。刘永气得发抖——给“洋瘪三”接盘还是小事,最让他生气的是Melissa在学历上的欺瞒:野鸡三本,中途辍学,他堂堂一个985、top10,这口气怎么咽的下?他找她对峙,她哭着说是我不好分开算了,本来还跟爸说等过两年他退下去,公司让你接手,看来也是没缘——他铁硬的心一下子软了。
如果不是王某,他们的小日子倒也能这样过下去。王某是刘永的大学同学,两人已多年不联系,一日,王某突然来电约他见面。刘永向Melissa报完备,赶到约定那家“川味小炒”,落座,王某讲话,说自己这几年其实一直在本地打拼,只不过混得不好,不敢和刘永联系。最近老婆生了娃,他也攒了些钱,于是寻思着要买房。
刘永心中一惊,脸上颜色不改:“你小子混得蛮好嘛!都要买房了。”
“上海的房我哪里买得起哟!当然是买在太仓。”
“那也可以的嘛。”刘永稍稍宽心,“住到那边去,你老婆乐意哦?”
“她哪里敢!我老婆乡下人,没见识的,又不上班,就在家带孩子做饭,听我话得很。”王某讪笑,“乡下女人就这点好,现在哪个城里小姑娘自己带孩子?再说,要是娶个败家婆娘,买房我想都不敢想!哦对了,我这个首付还差一点点,你手头……”
刘永的心飘了出去,王某说的不错,乡下女人好,听话又省心。不带孩子算啥?Melissa怀孕都成问题,她可不信她只为那老外打过一次胎,什么“ma chérie”,洋人体味儿那么大,不比中餐恶心?想他刘永,嘿!读书那会儿没少有女同学为他疯狂,随便挑一个,至于娶现在这个三本肄业的老婆?哪怕是娶个乡下小姑娘呢,至少能给他留个后哇,他的胃在隐隐作痛......又或许这就是命?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才要受这种窝囊气?刘永越想想绝望,眼神一飘,就落到了迎面走来的小琪身上。小琪的步子是蛮横的,一步扭出一个陡峭的曲线来,她走路时胸口波荡,而四肢包裹在小一号的服务员制服里,是肆无忌惮舞动的胖白藕,连她的声音都是丰腴的:“不好意思喔那个娃娃菜没有啦你看要换别的吗?”
他的眼珠子紧紧粘住他,嘴巴硬生生吞进卡在喉咙口的“清炒”。那一刻,刘永豁然开朗,命运出的这道难题,他想他终于找到答案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高叫:“换!操,换他妈的!给老子他妈的换个老干妈回锅肉!”
那之后每天晚上他都来,连吃了一个多月的老干妈回锅肉,没办法,他憋得太久、太馋了。从九点半进门,点一菜一饭,边吃边和小琪瞎聊,十点时递一张百元钞票过去,笑说“找零自己收着”。十点二十,Melissa结束冥想,刘永也在这一刻踏入家门。“健身房人多吗?”“还好还好。”刘永活动肩膀,“我洗个澡哈。”
他在浴室洗掉自己一身的郫县豆瓣酱气味,上床昏沉沉睡去。
刘永能察觉到小琪眼神里对他日渐增长的崇拜,他也知道,自己这样的男人对小琪这样的姑娘是有天然吸引力的。“总监管啥?是剪头的不?”她会问刘永幼稚至极的问题,腮帮子鼓鼓的,一脸天真。“啊哈哈哈,傻姑娘,总监是管事的,很有权力也很有地位,在我们公司,我就是总监哈。”他一一为她解答,乐此不疲。
他宁愿自己当初娶的是她。时不时地,刘永还是会想起他和Melissa的第一次约会,那天他借口洗手,躲进角落翻菜单,在上面寻找“Confit de Canard”和“Plat Signature”对应的中文翻译。他同样记得每次Melissa说法语时自己的那种窘迫,那种窘促里夹杂着自卑,只会让他想起大一,英语课,他上台做自我介绍,张嘴台下就笑成一片。学历事件后他似乎是找回了一点颜面,可是那些沙拉那些红酒那些西餐都在提醒他,他刘永再牛逼,在Melissa面前也不过是另一个小琪。而当20岁的小琪忽闪着大眼睛,咧着一嘴的小虎牙娇滴滴地说“天哪刘永哥你懂的也太多啦”时,刘永身体里沉睡的那部分苏醒了。他夹起一筷子鱼香肉丝喂过去:“快多吃点,不要怕胖!小琪身材好哇,都被这身衣服盖住啦。等周末哥带你去逛街,给你买衣服!”
“啊呀啊呀不好吧这边衣服这么贵。”小琪脑袋摇晃着凑过来,盖章一般将嘴唇摁在刘永脸上,留下一圈红油印。刘永胸中一阵翻腾,这才是爱情啊,他想,小琪18岁,C罩杯,皮肤白细眼底有泉水,而自己呢?年近而立两手空空,在感情道路上饱经风霜,却只徒增伤痕。他怪自己从前幼稚,可同时他又庆幸,自己醒悟的够及时。“怎么会不好,”刘永强压住感动的泪,“小琪,你想要的哥都会给你。”
十点,两人手挽手走出店。夏天的夜晚炎热而潮湿,刘永却不察觉,因为他的心比这夜更湿一些,目光又比它要更烫一些。他的眼睛落到小琪鼓囊囊的前胸,小琪的前胸就着火了,他的眼睛落在小琪圆滚滚的大腿根,小琪的大腿根就着火了,他的眼睛落在路边那辆红色mini上,红色Mini里就窜出一条白影来——不好!他下意识要躲,却被Melissa一把揪住衣领:“天天吃沙拉、去健身房还胖这么多,你当我傻呀?刘永,你人渣!好东西你不吃,竟然躲在这里吃垃圾!”说到“垃圾”,她恶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小琪,“瘪三,屌丝!臭渣男!明天咱们就离婚,我让你滚蛋,滚去和垃圾过一辈子!”
刘永不记得事情是怎样收场的,也许是他和Melissa大吵了一架,也许是小琪挠花了Melissa的脸,总之等他回过神,就已身处小琪家中。小琪将他毛茸茸的脑袋捂在胸口,咬牙切齿:“刘永哥,你离开那个女人吧,看她这样对你,小琪心疼!”她手下加大了劲道,这下刘永一整个头都埋进小琪胸里了。小琪的胸怎么那么软呀?哪儿像Melissa的胸,又干又平,简直像个半大男孩。血在往下涌,刘永一个翻身,压住小琪……
上头有人讲话,“谁抽烟?这儿不让抽烟!”
刘永一愣。他怀里的小琪答应着,捉过烟摁灭在墙上,将玫粉的蚊帐烧出一个焦黑的洞。“我室友,管得宽着呢,等她去上班了你再抽。”她亲昵地凑在他耳边,说,“刘永哥你和她分开后打算住哪儿要不要搬我这里?还是我搬你那儿住吧马上就暑假了地里也没啥活儿,我妈要带我弟来玩住这儿还得支个床你房子是几室几厅住得下不?”
......房子肯定是没戏了,他想。现在住的地方是管梅总借的......
“哎呀对了我妈一直催我回去相亲喔她怕我嫁不出去你见见她正好堵她的嘴!”
......Melissa名下那套领证前刚卖掉——妈的,她是不是早有预谋?......钱,哈,哪有什么钱?全让梅莎莎给造了。车也是梅总的......
“哎呀永哥坏了坏了我今天危险期你说咋办?”
......工作肯定也保不住,跳槽到别的公司也许可以,但工资不会比现在高。买房?现在住那地段,一套差不多的就得上千万吧......
“哥哥哥这回要是怀了我想生下来,等明年生了我岁数也到了咱就扯证你说好不好?”
那声音聒噪起来竟然也是讨嫌的,刘永稍微向旁边欠了欠身,突然发现自己半个人都是凉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王某,想起王某在太仓60平米小房子里和乡下老婆的柴米油盐、鸡零狗碎,我是不是正在向这种生活逼近?他问自己。冷汗顺着稀薄的鬓角沁出来,这下他整个人都是凉的了。
他无比绝望地意识到,过去的生活已经离他远去了。那种市中心三居大平层里的生活,那种江景办公室里挥斥方遒的生活,那种去法国餐厅用进口产品有阿姨使唤有岳父依仗的生活,都在渐渐模糊、冷却。好冷啊!下方是冻河不见底,他不能动弹,只能不断坠落,坠落……他的眼睛落在小琪的腰上。那腰、她那腰怎么那么肥、那么粗啊?而Melissa的腰是那样纤细,像拜伦的羽毛笔勾勒一番......他的肚子叫了起来,奇怪了,他明明刚吃完饭的呀!胃里残留的红油味道令他恶心,他迫切需要一碗沙拉解腻,或者蔬果Smoothie也好......哪怕就抿一口红酒!吃一块Confit de Canard!天哪,刘永这才发现,这个词语竟然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上,他本就是属于那种生活的呀,他的脸越来越白了......“刘永哥你没吃饱?”小琪抬头看他,神情天真,“我看你吃挺多的呀冰箱里梅菜扣肉还有可香可香了我去给你热热好不好?”
刘永脑袋一偏,吐了。室友大叫,小琪急急忙下床去拿扫把,他一个人,还是瘫在那里,没有表情。顺嘴角挂下来有道银色的光柱,是口水印,仔细看,能看见其中青红青红的莴苣碎碎,还有红红白白的辣椒籽——红的是血,他的胃终于还是出毛病了
来源:豆瓣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zhangzs.com/2286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