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关闭灯光,眼前是一片黑暗,只能听到自己呼出的气泡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封闭空间潜水最美的时刻之一,便是关闭所有的灯光,陷入那原初的,亘古的,纯粹的黑暗之中。没有人间浮华,没有尘世喧嚣,甚至没有无所不至的光线,无孔不入的声音,只有绝对的黑暗与宁静。
9月6日,徐海燕和孙昊潜水后失踪。图为9月12日,搜救人员张军下水排查疑似点。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文|新京报记者罗芊 实习生张艺
编辑|胡杰 校对|王心
►本文约5073字,阅读全文约需10分钟
39岁的徐海燕喜欢在封闭空间潜水,因为那是潜水最美的时刻之一,她享受那种绝对的黑暗与宁静。
34岁的孙昊是一个视潜水如生命的“暖男”,他把潜水装备称为“佳人”,“有佳人相伴,夫复何求”。
他们都在上海工作,都获得了一家全球顶尖技术潜水组织颁发的证书。整个中国,目前只有7个人获得了这张证书。
9月6日,在一次河北唐山潘家口水下长城探索项目中,他们结伴下潜,双双失踪。
9月17日,是他们失踪的第12天,搜救还在继续。最新的消息是,下午5点10分,遥控机器人在水下62米处发现三个减压瓶及一位潜水员的图像。救援队表示,后续打捞事宜将依照法律程序严格执行,另一失踪潜水员的搜救工作将继续进行。
“刚出事时,我犹豫了,到了这之后,我觉得还要继续潜水,我想把他们想做的事情做完,做得更好,他们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一位参与搜救的潜水员说。
穿着潜水服的孙昊。受访者供图
不太好的讯号
GUE团队是在9月4日到达位于河北唐山迁西县潘家口水库的。
GUE的全称是Global Underwater Explorers,是一个以水下探索为核心目标的全球性非营利潜水组织,在潜水圈,它以严谨和淘汰率高著称。
团队的潜水员们要做的是一个非官方的水下测绘活动,对淹没在水底的长城进行测绘,并拍摄照片和视频。
如果不出意外,项目结束后,GUE将无偿公开测绘的水文地质图供后来人使用,人们将有机会看到,具有五百多年历史的长城尘封在水底的样子。
那几天天气晴好,青山环绕,水面碧绿温柔,长城蜿蜒曲折直至水底,连风,都带着一种清甜的草香。有人专程开车来写生,称赞这里“像北方的桂林”。
潜水员们通常选择温度比较高的中午下水。秋天的潘家口水库水温低于7摄氏度。这个温度,水下的湿冷深入骨髓,潜水员在水底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9月6日12时20分,团队一行四人两人一组,每人背着一百多斤的装备入水。徐海燕、孙昊是其中一组的潜伴。在GUE,两个相同级别的潜水员可以自由组成潜伴,他们默契度很高。
身着潜水服的徐海燕,她喜欢自己酷酷的样子。受访者供图
和他们一同入水的另外一组潜水员分别是海军(化名)、金辉。
海军是GUE在中国的第一位教练,也是这个组织在中国的领军人物。
入水前,海军打手势问徐海燕是否OK,得到对方肯定回答后,拍了拍她的头表示鼓励。
按照预定计划,徐海燕、孙昊这组潜水员应于入水后两小时出水(也就是下午两点半左右),海军和金辉将在下午三点左右出水。
下午三点左右,海军一组已经回到岸边,徐海燕他们依然没有动静。
没有人知道水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军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他组织潜水员们下水寻找徐海燕和孙昊。
由于电磁波在水下基本无法传播,潜水员和水面唯一的沟通方式是通过“象拔”——一支长长的竖立的橙色浮标。这是一条长度约一米的充气浮标,入水的时候是扁的,折起来的。当潜水员准备上升到水面时,会放出象拔,让象拔浮出水面提醒过往船只水下有潜水者,注意避让;当潜水员遇到被急流冲走等紧急情况,象拔可以让施救者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自己。
海军没有找到徐海燕他们的象拔,这是一个不太好的讯号。
1977年的潘家口村全景图。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他们为什么会出事
一开始,大家都没往坏处想。
这并不是GUE第一次在中国做项目。今年四月,这群中国的顶尖潜水员对广东省绿窟潭水下洞穴进行探索,完成了4次平均深度超过60米的长时间探索潜水,对绿窟潭洞穴头部洞室进行了地图绘制。
来潘家口前,潜水员们针对各种情况做了详细的预案,徐海燕向很多未能参与项目的潜水员征求了补充意见,还专门借了最好的备用装备。
相较于之前的许多次潜水而言,这本是一个难度系数不太高的项目——它是开放水域,不像洞穴、沉船类潜水,无法快速回到水面;他们设定的最大深度未超过50米,远在能力范围内。
两个半小时并不是一个很长的作业时间,在刚刚过去的9月5日,有潜水员在水底呆了5个多小时。
对两位潜水员来说,这两个人都是非常优秀的技术潜水员,都取得了GUE的Tech 2证书,能够在最大深度75米之内的水域进行技术潜水。他们携带着充足的装备,足以支撑自己在水底活动6-8个小时。
GUE的成员们携带了大量装备来到潘家口。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月色渐渐漫了上来。
海军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时间太长了,徐海燕和孙昊应该出事了”。
所有人都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出事。
徐海燕本科就读于北京大学,在哥伦比亚大学念的博士,从事基因测序方面的研究,朋友评价她,“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
她严谨到,下水前会在电脑里留下遗书,说明自己对潜水的热爱,以及对身后事的安排。
孙昊在潜水圈里以热爱钻研技术而出名,他总是尽可能多地练习潜水,将每一个动作练到最好。
某种程度上,潜伴是一种交付生死的关系。根据潜伴原则,潜伴两人身上的装备互为备份,一方出现问题,另一方将提供备用,两人一起上水。
基于这一原则,有家属猜测,会不会是一个人出事了,另一个人为了施救,也出事了。
这样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在这两位技术潜水员身上发生。徐海燕曾在一篇介绍潜水知识的文章中写道:潜水员在拿到证书之前,会经受多种施救训练,其中有一项就是“潜伴出事了不要着急,很有可能你要拯救的并不是一个还有生还希望的人,而是一具尸体,你要做的,就是把潜伴的尸体带到水面”。
搜救
9月7日,GUE正式对外公布,潘家口水下长城探索项目中有两名潜水员失踪,分别是徐海燕和孙昊。
搜救分为水域和陆地两个部分。
海军心里清楚,湖岸陡峭,水边有很多人钓鱼,如果在岸上,应该早就被人发现了。但他仍然组织无人机和船只不断沿岸搜寻。
水域搜救更为艰难,要如何才能在一片水域里找到两个负重一百多斤的人?
搜救队员跳入水中进行作业。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相关资料显示,潘家口水库位于河北唐山迁西县洒河桥镇,最大面积达72平方公里,水库总容量29.3亿立方米,库区水面105,000亩,最深处达80米。
这片水域,不仅淹没了一段长城,还有整个老潘家口村。那个村庄依山而建,现在的水平面是当年村庄的9楼,也就是说,潜水员在下潜时,他们所在的水底并不平坦,而是呈阶梯状的、已经倒塌的、高达八层楼的村庄。
此外,水中存在大量当地渔民布设的正在使用或者已经遗弃的渔网、网箱,给救援增加极大难度。
救援团队只能以声纳测扫的方式在可能出现事故的水域来回寻找,如果扫出某地有疑似人的阴影块,便确定为疑似点,再由技术潜水员进行水下确认。
海军耳朵出血了,依然坚持下水排查疑似点。他看到水底有很多死鱼,它们都保持死去的形状,没有腐烂,灯光一照过去,眼前是一片白色的斑块。
升上水面后,有潜水员大喊,“刚才我右边肩膀被紧紧卡住了,里面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渔网,竖着的,横着的,笼罩在你头上,天罗地网,就是这个感觉”。
一次次入水,海军没有找到他失踪的朋友。那些机器里的“疑似阴影”,有时是一颗倒下的松树,或者一团缠着的渔网,它们大多长一米多,在探测器里朦朦胧胧的,像一个躺下的人。
两位顶尖潜水员的失踪,在潜水圈引起了震动。
许多潜友向海军表达了“随时可以过来帮忙”的意愿,由于现场可容纳人数有限,潘家口水库属于冷水、大深度水域,且水底地势复杂,对潜水人员级别要求很高,只能分批次,按安排轮流来。
“9958救援平台”、“蓝天救援队”、“中国直隶救援队”······许多救援队们赶过来了。有救援团队为了不占用住宿空间,自己扎帐篷住下;有救援人员入水作业后,穿着湿衣继续排查。
9月12日,刚回到国内的方励带领技术团队抵达潘家口水库,他是辽宁大连”5.7"空难黑匣子成功打捞者。他连夜制定方案——把水面和水下的坐标对应出来,之后进行网格化搜索排查,这样才不会错漏。
9月12日晚,方励在制定搜救计划。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第二天,载有水下三维地形测绘系统的无人艇入水,它将绘制带有详细坐标体系的水下地图,为各方水下搜寻人员提供基础地形坐标参考。
此时,距离两名潜水员失踪已经过了整整七天。
按照方励以往的经验,如果网格化搜索排查一周内找不到,估计要在这里呆上三个月。
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
很多人不理解,这群人为什么要自费、不辞辛苦,甚至要冒着风险地来测绘水下长城。
GUE潜水员乔琦告诉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从前,GUE的伙伴们常常去墨西哥潜水,他们发现,不管再难的水域,墨西哥都有详尽的水文测绘图,而中国许多水域,是没有的。对于GUE的技术潜水员而言,潜水已经不再是一种“娱乐”,他们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对未知世界做一些探索和呈现。
这群潜水伙伴很想做一件事情——把我们国家有意思的水域测绘出来,告诉大家,我们的祖国有多美。
测绘水下长城,其实就是按一定的路线对地貌、地质和水文地质现象进行观察记录,最后形成的水文地质图。水文地质图对水域研究、后来人潜水以及历史记录都有很重要的价值。而水下长城的照片和视频,也是稀缺的影像资料。
GUE拍摄的水下长城照片。受访者供图
抛开这些附加价值,技术潜水本身,也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
徐海燕曾撰文言及自己的潜水心境:潜水的角度有一点趋于“神的角度”,你看到的房间、每一个东西,都像游戏页面一样,你俯视所有。你进入一个房间,是飘进来的,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房间的地,而不是它的顶。
探索沉船时,从一个舱门慢慢滑进去,从另一个舱门慢慢出来,地板上那深深、绵软的尘灰,仿佛手一伸进去,就会被淹没。
如果关闭灯光,眼前是一片黑暗,只能听到自己呼出的气泡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封闭空间潜水最美的时刻之一,便是关闭所有的灯光,陷入那原初的,亘古的,纯粹的黑暗之中。没有人间浮华,没有尘世喧嚣,甚至没有无所不至的光线,无孔不入的声音,只有绝对的黑暗与宁静。
当你学会了CCR(密闭循环呼吸器)之后,连气泡声都没有,你能听见各种小鱼在珊瑚上啄食的声音,你可以从它们中间穿过,它们也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
更珍贵的是,这些地方都鲜少有人来过,它们都是未知的,等待你去发现。
GUE成员以前潜水拍下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普通人也能走这么远
徐海燕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denovo。
她用这个名字,写了许多科普文章,人们根据英文名的中文谐音喊她“豆腐”、“D姐”,她也接受了,还在微信公众号上开了一个豆腐专栏,专门分享潜水相关知识、经验和信息。
在介绍一栏,她写道:不论你在这里了解到何种信息,请将安全放在首位,严格遵守自己所受训练的限制和要求。让我们一起严肃地潜水吧。
9月6日那天,是徐海燕在潘家口水库第一次下水。
此前两天,她患上重感冒,无法下水,一边用无人机在水上拍东西,一边在朋友圈写下:目送他们下水,跟着空荡荡的船回来,不是不寂寞的,此刻我应该在水里。并附上了一个哭泣的表情。
徐海燕用无人机俯拍的船只。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
为了9月6日成功入水,头天晚上,她早早吃了感冒药,并给朋友发微信“睡一大觉感冒好了,第二天就可以下水了”。
在GUE,很多人管她叫“女神”。她曾经翻译过《神经漫游者》,写过数十篇关于技术潜水的专栏,加入了致力于向大众传播科学的组织“科学松鼠会”,又是国内少有的女性资深技术潜水员。
在成为资深技术潜水员之前,这个身高155厘米、体重43公斤的娇小女子吃了很多苦。
她背不动50-60公斤的双瓶装备,很多时候,潜伴会笑她,“从后面看就像一个很大的海龟背着壳儿,又像是装备自己长了腿,一步一步往前挪”。
她工作很忙,和她一起上潜水课的伙伴记得,她经常一边上课一边回复工作邮件,结果每次理论考试都第一个交卷。
徐海燕的表哥说,表妹一直都是徐家的骄傲,是一位出色的女科学家,她今年39岁了,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GUE潜水员张军则认为,作为中国为数不多的资深女性技术潜水员,有些时候,徐海燕甚至代表着某种精神力量。
曾经有人约她为潜水品牌做代言,她觉得奇怪:那么多盛名在外的技术潜水员,为什么选中我?对方回答:因为你可以让大家看到,普通人也能走这么远。
她曾经在文章中写下自己对潜水的热爱——潜水的路上有许多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然而这一路最迷人的,还是不断重新发现自己,我喜欢未知世界,也想要达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最深处。
豆腐的潜伴孙昊,也是一个极热爱潜水的人。
他今年34岁,曾经是一名武警,现在从事金融相关的工作。
他朋友圈里百分之九十的东西,都与潜水相关,有时,他会把装备放在自己的床上,拍下照片,配文,“今夜有佳人相伴,夫复何求”。
每次,孙昊做水下练习,都会伸出手指头点一遍,检查自己是不是做完了每一个动作,潜伴笑他,他就会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脸上好像写着,“认真有什么不对”。
潜水路上遇到一只活泼的小狗,白天大家下水,小狗在岸上玩,晚上他会让小狗睡在他身边。他给那条狗取名叫halcyon(潜水装备品牌)。
几乎每一个和孙昊一同潜水过的人都会提起——气瓶和装备很多很沉,湖畔泥泞的路面非常难走,需要多次往返搬运,孙昊总是抢过最重的东西扛在肩上,跑的次数最多速度也最快;潜水很累,晚上回去大家倒头就睡,孙昊会帮大家熬好牛肉汤,等大家早上起来喝,补充每天需要的热量和营养。
GUE成员发朋友圈,觉得孙昊、徐海燕“穿越了”。受访者供图
有朋友写文章纪念他:他永远是做的最多说的最少的那一个;他的开朗热情、阳光灿烂,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昊,如日当空,广阔无垠;如果还有机会,我想站在他面前,用同样直愣愣的眼神看着他,大声地对他说,兄弟,你是我潜水圈朋友里,最真的一个。
9月17日,孙昊和豆腐失踪的第12天。傍晚,遥控机器人在水下62米处发现三个减压瓶及一位潜水员的图像。
有GUE的成员发朋友圈,只有六个字——不轻易下结论。
这条朋友圈下面,是一连串“拥抱”的表情。大家仍然在期待,眼前粼粼的水域,能够带来一些好消息。
你做过最勇敢的事情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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