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给嘉述:“你还记得我们租的那个房子么?”
他反应了半秒:“你说那个‘掰间’啊……”
“掰间”是我老家的叫法,指的是合租屋,一套房子齐整切分,除了公共卫生间,其他的区域都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房间,租给不同需要的陌生人。
我和嘉述租的那一间,原本是厨房,我们看上了一进门的水龙头和洗菜池——这样就不用每天早上和邻居们一起挤在公用卫生间排队洗漱了。
除了水池,我们的房间还有一个面西的阳台——看房子的时候正是下午四点,快要落山的太阳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红色。
当时已经是九月底,我们怀着浪漫的情绪跟房东签了约,完全没有考虑过入冬取暖的问题。
嘉述是我当时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同事。
交了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我们一起去公司临时宿舍把行李搬了出来。说是行李,两个人加起来不过两只折叠旅行袋和一床被子——他从大学宿舍出来连被子都没拿,腆着脸说要跟我盖一床。
这是我们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同居。
搬进新房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家徒四壁——除了我带来的床褥和衣物,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木板床和四面墙,墙上贴着的白色瓷砖已经有些开始脱落了。
为了让房间更有生活气息,我和嘉述决定暂停收拾行李,出门去买点家居用品,让家里不那么空洞。
那时我们还没领第一个月的工资,租了房子,两人加起来也不剩下几百块。揣着这几百块,我们搭公交车去了这座小城最繁华的一条购物街。
我自然舍不得用那几百块去换一盏精致的烛台,或是一块波斯花纹的长绒地毯。我记得这条街对面有一个批发市场,货品齐全价廉物美还能还价,对我们这种穷学生正合适。
一个下午,我们采购了一个电饭锅、一个电炒锅、一对盘子一对碗、一个电水壶、一个电吹风、一堆装饰品,离开前,嘉述还在精品店给我买了一板彩色头绳。
回到家我们就开动起来,快要脱落的白色瓷砖被强力胶重新黏合起来,上面贴了小树苗的彩色贴纸;洗菜池旁生锈的水管道用花朵装饰带缠起来,远看好像是一丛金黄的向日葵田;地上铺满了儿童拼图泡沫板,盖住冰冷的深灰色水泥地面;阳台的窗户两端挂上尼龙晾衣绳,搭上一块鸢尾花图案的废旧布料当做窗帘。
回想起来有点遗憾,我竟没有留下一张那间房子的照片作为纪念,那间简陋透风的临时居所,曾是我关于一个家的最初想象。
那间每月租金240元的小厨房,在我和嘉述的精心打理下终于渐渐像个家了。我们每天下班回家做饭,他洗菜,我来炒,我之前从没煮过饭,临时抱佛脚,办公室的每个姐姐都被我问过家常菜谱。晚餐后我们互相依偎缩在床上,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看一部悬疑推理电影,他总是比我先睡着,我会在他醒来后询问关键剧情,若答不出我就生闷气。早上他会定个闹铃爬起来烧开水,等待水沸腾的时候睡个回笼觉,然后在盆里兑好温水再叫我起床洗漱——北方的冬天太冷了,连我梦中流的口水都能结成冰柱。有一次他睡得太沉,电水壶呜呜叫了半天他都不动,我翻个身想提醒他,却一脚把他踢下了床,为此他记恨了我好久。
那个小城里我和嘉述没什么朋友,唯一有过交往的是一个本地男同事,租房协议上的担保人一栏填的就是他的名字。
我一直想请同事来家里做客,让他尝尝我初见成效的厨艺,分享我和嘉述的隐秘幸福,见识一下我们是怎样将粗鄙陋室打造成了温馨小屋。嘉述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终于有一次,我和男同事一起出差回来,他帮我提行李送我到小区门口,在我再三邀请之下同意上来坐坐。
进了门,他数着同一套间内的两排房门,惊讶地问我:“你们跟五户人同住?”
我笑他大惊小怪,掏出钥匙打开房间,一片姹紫嫣红映入眼帘——是我岁末清仓时在家纺市场抢购的珊瑚绒毯。
男同事愣了一愣,再看向我时,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真是难为你了。”他没有久留,在门口放下我的行李就走了。
多年之后我再想起他的那句话,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那惨白的瓷砖渗水的墙面,被审美低下的廉价装饰刻意掩盖,竭力想要营造一片花团锦簇的幸福景象。太用力了,那种恨不能昭告天下的虚荣心和浮皮潦草的粗糙感,让人看了心酸,可能也是男同事觉得刺眼然后走开的原因吧。
后来我又住过很多不同的房子,结交了很多不同的房客,短暂交会或结伴同行,见识了他们由最初的眉目温柔到最后的粗粝决绝。嘉述也是一样吧,欢声笑语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那间房子哪里是爱的港湾,不过是用来盛放我年轻时关于爱的不实幻想罢了。我哪里是爱那间房子,我爱的是那年的嘉述,正因有爱的滤镜,才让回忆鲜花开遍。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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