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穷小亮微博
《舌尖上的中国3》第三集里,一处关于鲈鱼的段落,引发了争议。
片中,画家、园林设计专家叶放,去太湖寻找花鲈,想应和“莼鲈之思”的典故。解说词是这样的:
“太湖花鲈成名在1700年前。西晋文学家张翰不满权贵争斗,推说思念家乡的花鲈,为此弃官,返回千里外的故里。这个‘莼鲈之思’的故事,成了历代文人洁身自好的精神寄托。”
但网上有朋友指出,“莼鲈之思”的鲈不是花鲈,而是松江鲈。二者毫不相似,片方这个错误可谓大矣。
《舌尖3》要找的花鲈。俗名海鲈鱼、七星鲈,个体大,成体接近一米
松江鲈,又名四鳃鲈,个体小,成体也只有人手那么长
我却有不同看法。前年写《海错图笔记·壹》的时候,我对这个问题进行过考证。我认为,《舌尖3》用花鲈来对应“莼鲈之思”,是靠谱的。
网上搜一搜,你会发现,目前社会上的主流说法是:莼鲈之思的鲈,指的是松江鲈,也就是上图那个大脑袋、小身子、大胸鳍,形似蛤蟆的小鱼。据说它产于松江,别的地方都没有。头上看似有四个鳃,所以又名“四鳃鲈”。
松江鲈并非真有四个鳃,而是脸上“前鳃盖骨”的后缘有一道红色的褶皱,造成了错觉
这种说法从明清就开始盛行了,后来越传越盛,以至于这种小鱼虽然是一种杜父鱼,根本不是分类学上的鲈鱼,但它“松江鲈、四鳃鲈”的名声太高,科学家在命名时也只好从众,定名为“松江鲈”。按理说应该叫“xx杜父鱼”才对。
但是松江鲈这个名字起得也不好,因为早期历史上的松江鲈可能指的并不是这种蛤蟆状的鱼。为了避免混乱,我先说这种蛤蟆状的、给人以四个鳃错觉的、杜父鱼科的小鱼——松江鲈(四鳃鲈)。又壮又长的花鲈先放一边,待会再提。
除却松江,到处都是
松江,就是今天的吴淞江。它源自太湖,流经苏州、上海,汇入黄浦江。人们总是神秘兮兮地说:“四鳃鲈,除却松江到处无”,好像这种鱼是此地特产一样。
尴尬的是,松江鲈的分布其实广到出奇。辽宁、河北、山东、江苏、浙江、台湾、福建全都有,每个地理群体都有自己的产卵场。
更尴尬的是,中国现在最大的种群不在松江,而在鸭绿江。
最尴尬的是,松江鲈连菲律宾 、日本和朝鲜半岛都有,它在现代科学意义上的第一个标本——模式标本,就是在菲律宾采到的。
之所以松江的格外著名,是因为各种典故的加持。早在《后汉书》里,就记载曹操宴客时,因为席上没有松江鲈鱼而遗憾。晋代炼丹家葛洪也说过:“松江出好鲈,味异他处。”苏东坡、隋炀帝、范仲淹都跟它有过交集,后世文人慕名而来,导致松江成了吃松江鲈的圣地,其他地方虽然也产,但没有名气。《青州府志》就记载,当地也有松江鲈,虽然“与松江同味”,可是“土人不知,呼为‘豸鱼’”。
《海错图》里的四鳃鲈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这两年我一直在考证一本清朝的海洋生物画谱——《海错图》,其中就有一幅画是“四腮鲈”。
《海错图》中的四鳃鲈。聂璜也称其为“松江之鲈”
康熙六年,《海错图》的作者聂璜在松江客居,“得食四腮鲈,甚美”。据他说,这种鱼“长不过八寸(26.6厘米),侈口圆头而细齿,身无鳞,背列白点至尾。”总之是一种不大的、无鳞的、脑袋大嘴大的小鱼。最重要的是,它“腮四叠,赤色露外,此四腮之所以得名也”。
从这几句描述,加上这幅画(聂璜的画技不佳,他的画往往还不如文字有参考价值)可以确定,聂璜吃到的是杜父鱼科的松江鲈,也就是那种“蛤蟆状小鱼”。
松江鲈中确有“背列白点至尾”的个体
谁为正宗?
历史上的“松江之鲈”真的是这种蛤蟆状的小鱼吗?
极有可能不是。因为早期文献中的“松江之鲈”,都和这种鱼完全对不上号。
“松江之鲈”最早的记录,出现在东晋葛洪的《神仙传》中:“松江出好鲈,味异他处。”但是这句话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到了南朝成书的《后汉书》里,终于有了像样的记载。
《后汉书·左慈传》里有个故事:曹操在宴席上说:“今日高会,珍馐略备 ,所少松江鲈鱼耳。”这时候,著名方士、魔术家——大卫·左慈菲尔出来了,从空盆里连钓出数条鲈鱼,曹操“拊掌大笑”,让厨师把鱼“鱠之”,也就是做成了生鱼片。
类似的故事在葛洪的《神仙传》里也有,左慈换成了介象,曹操换成了“吴主(注:应该是孙权)”,钓起来的鱼也从“松江鲈鱼”换成了鲻鱼。所以这种故事是套路,当不得正史。但毕竟是松江鲈鱼第一次出场,而且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左慈钓上来的鲈鱼“皆长三尺,生鲜可爱”。
在《后汉书》作者所在的南朝,1尺=24.5厘米,那三尺就是73.5厘米,可那蛤蟆状的“松江鲈”有多大,各位看前面的图就能知道,成体顶多也就15厘米长。体型根本对不上。
跟《后汉书》同时代的《世说新语》,则是“莼鲈之思”的起源处: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羮、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
从这里能看出“莼鲈之思”的“莼”是后世讹传, 起初是菰菜,不是莼菜, 菰菜是什么,争议很大,反正按与世说新语几乎同时代的《荆楚岁时记》中“菰菜,地菌之流” 来看,肯定不是莼菜。莼菜是到了唐贞观年间所修的《晋书》里才被加进去:“ ……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 ”无端在“菰菜羹”中间插了个“莼”字,导致讹传千年。
莼菜以春季、夏季出产的最佳,并不是秋日风物
写于《晋书》之前的欧阳询《张翰帖》中,也只提到“菰菜、鲈鱼”,无莼菜
我为什么在此处讲了一段跟鲈鱼关系不大的事呢?因为今天看到@开水族馆的生物男 用“秋风起,而有莼鲈之思”做论据,说松江鲈在秋天(11月)出现大渔汛,而花鲈秋天渔汛并不明显,所以莼鲈之思的鲈应为松江鲈。开水哥这样说就是太相信古人了,如我前面所说,连莼鲈之思的莼都是讹传的,一句“秋风起”又怎能当成有说服力的证据呢?
而且看《世说新语》原文,也只表达了“秋风起,想起了故乡的鲈鱼”,这并不等同于“秋天是鲈鱼的渔汛季节”。要知道当时的语境是张翰在洛阳当官,并且政局不稳,已萌生退意,没准只是因为秋天的内陆城市洛阳没什么可吃的了,因而思念江南呢?或是因为“自古逢秋悲寂寥”,秋日引发了怅惘情绪,因而思乡了呢?所以这个“秋风起”,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有一首号称是张翰所作的《思吴江歌》,里面有一句:“ 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 ”,这看上去更实锤一些,但是首先,这首诗目前所见最早的出处是唐代的《岁华纪丽》,是不是张翰所作,还不好说。可能是后人伪作。就算真是张翰所作,也只能解读出“秋天,吴江的鲈鱼肥了”,还是跟渔汛划不上等号。至于后人诗句里把秋天和鲈鱼绑在一起,极可能是拉张翰的典故而已,不能作为习性的参考。
好,既然“松江之鲈”最早的记载里,丝毫看不出那种蛤蟆状小鱼的影子,也没提到它招牌的“四鳃”特征,“三尺”的体长也和此鱼不符,那它应该是哪种鱼呢?
从宋朝的文献中可以看到对这种鱼的更多形态描述。苏东坡说它“巨口细鳞”,南宋杨万里说松江鲈“白质黑章三四点,细鳞巨口一双鲜”,南宋张镃说:“旧过吴淞屡买鱼,未曾专咏四腮鲈。鳞铺雪片银光细,腹点星文墨晕粗。”说的都是一种全身银白鳞,上有小黑点的鱼。但看看蛤蟆状的松江鲈,只符合“巨口”,其他都不符合——“细鳞”,松江鲈根本无鳞。“白质黑章三四点”,松江鲈底色为褐色,不是白底。 身上即使有黑斑,也是不规则的块状,不是“三四点”。
所以,早期的松江鲈,很可能指的是另一种鱼:花鲈,也就是现在菜市场常见的“海鲈鱼”。
花鲈符合巨口细鳞、白质黑章、三尺等描述
花鲈符合上面的各种描述:体型大,接近一米(三尺);浑身细细的白鳞,上有小黑点(白质黑章三四点);嘴比较大,鳞很细(巨口细鳞);就连“四腮”都符合:前面说过,大部分鱼鳃盖上都有一褶皱,花鲈的这个褶虽然没有红色,但也非常明显,以至于有些书(如咸丰年间《青州府志》)在花鲈的特征里也写上了“四腮”。
我年前在厦门拍到的花鲈。“巨口细鳞”展露无遗。灯光原因,鱼体色较黑
花鲈在春夏季时,幼鱼和一些亚成体会从海里游到纯淡水的河流中,秋天时就比较肥了,会开始回到海洋。所以退一万步说,非用“秋风起”来做论据,花鲈也符合要求。秋天它在淡水里就是最肥的时候嘛。
有人说成年的花鲈肉老,古人应该不会奉它为美味,但成年花鲈一直生活在海里,不进淡水。在淡水里能抓到的,恰恰是肉质最好的亚成体花鲈。这不正和古籍对应吗?
而且今人说花鲈肉老,是因为和古人的吃法不同。今天花鲈是熟着吃,可古代最著名的“松江之鲈”做法是“脍(鱠)”,也就是生鱼片。《后汉书》里曹操让把松江之鲈“鱠之”,就是切成细细的鱼片或鱼丝,生着蘸着蘸料吃。今天日本还存在着花鲈的生吃法,他们是夏天吃,传统做法是活杀放血后放进冰水搅拌,让肉质紧实。现在也做成握寿司,我手头的一本书——藤原昌高写的《寿司图鉴》里,说花鲈的握寿司“堪称绝品”、“作为寿司料绝对没话说”。
《寿司图鉴》里对生吃花鲈的记载
在中国古代“松江之鲈”著名的做法“金齑玉鲙”,也是生吃。 黄庭坚《谢荣绪惠鲜鲫》:“虀臼方看金作屑,脍盘已见雪成堆。”陆游《夏日》:“未说盘堆玉脍,且看臼捣金虀。”说的都是把鱼肉细细生切,堆起来如雪一样,再用臼把金黄色的某物(有人考证为柑橘类水果)碾碎作为蘸料。这样吃花鲈,味道应该不错。
从这吃法也能看出,那种蛤蟆状小鱼不可能是宋朝人追捧的“松江之鲈”。因为它太小了,做不了刺身。清人王有光就质疑它“不堪做脍,非鲈也。”
那么,为什么“松江之鲈”起初指的是花鲈,后来改为指蛤蟆状的杜父鱼了呢?我认为得看看松江的古河道。
南朝梁时期的松江河道(连接太湖和大海之间最粗的那条河)
北宋年间的松江,可以看到河依然很宽
今天的吴淞江是一条弯弯曲曲、很窄的河。但在“莼鲈之思”起源的南朝,和文人追捧松江之鲈的宋朝,吴淞江的前身“松江”可又直又宽,是太湖最大的入海河流。而且地图上能看出,古代的海岸线离太湖很近,非常适合花鲈的洄游。所以当时的花鲈能比今天更顺利地游进松江,成为当地名产。
宋代以后,吴淞江开始淤塞,变得不适合花鲈,反而更适合那种杜父鱼,它繁盛起来,开始和花鲈分享松江鲈之名。到清朝,花鲈的名字逐渐固定为“鲈”,而“松江鲈”这个名字已经完全被这种丑丑的杜父鱼抢走了。
这种悄悄的改变,个别古人其实已经意识到了。清人王端履记载,松江当时有人用杜父鱼冒充鲈鱼:“近有松江人以醉鲈见,贻者启之,乃杜父鱼也,鱼皆二腮,惟杜父鱼四腮耳,食者流传闻不实,遂谓鲈皆二腮,惟出松江者四腮,是误认杜父鱼为鲈鱼,可发一粲。”
聂璜也注意到了。他在《海错图》中除了那幅“四鳃鲈”图,还画了一条“斑鲈”图,一眼就能看出,这“斑鲈”就是花鲈。他在旁边写明:这种鱼才是真正的“松江之鲈”,现在众人把四鳃鲈当成松江之鲈,是“误指也”。这一认识相当清醒。
聂璜在这幅花鲈的画像旁指出,它才是历史上真正的“松江之鲈”
复旦大学的王建革教授经过考证,得出结论:“现代的松江鲈不是那种能引起大量唐宋文人兴奋的松江鲈鱼。明清时期的文人并不太深究此事,情愿用这种小型鱼承载原松江鲈鱼所代表的文化。但对生物学家而言,必须实事求是。”
不过王教授认为唐宋时期的松江之鲈是一种已经灭绝的未知鱼类,这点我不认同。各种信息还是比较清晰地指向花鲈的。
总结一下我的观点:宋代以前的“松江之鲈”,应该指花鲈。宋以后,慢慢改为指那种蛤蟆状的小型杜父鱼。所以《舌尖3》要用花鲈追寻莼鲈之思,是有道理的。不应该在这一点上批评它。
但是可以在别的点上批评它。比如片中找花鲈去太湖里找,还说花鲈是“太湖鱼中之冠”、“太湖花鲈成名于一千七百年前的莼鲈之思典故”,这我就不明白了。
莼鲈之思出处的原文里只提了鲈鱼产自“吴中”,压根没提到太湖。
“太湖鱼中之冠”也不知道谁给评的,把“太湖三白”置于何地?事实上太湖的野生花鲈已经基本绝迹了。片中摄制组在太湖问了一圈渔民,一条花鲈都没找到,就是一记响亮的自打脸。
片中太湖渔民声称没见过野生花鲈
即使在太湖产鲈鱼的时代,世人也并不追捧它。比如南宋的范成大说:“俗传江鱼四鳃,湖鱼止三鳃,味辄不及。”所以自古以来,不管这个松江之鲈指的是哪种鱼,人们总是奉松江里的为尊,《舌尖3》要找,也得去松江找,去太湖找算怎么回事?
没找着没关系,买一条鲜活的花鲈是很容易的啊,现在到处都是花鲈养殖场,我住北京,楼下超市里都有花鲈,摄制组怎么找不到呢?
再不济,找小蛤蟆杜夫鱼也行啊,这两年人工繁殖已经成功了,新闻报道过多次,摄制组不应该不知道吧?
近年人工养殖的松江鲈
2009年,在这种鱼养殖成功上市后,推广者曾试着做了几道菜品,但据报道,“鱼肉稍显僵硬,许多人反映不如想象中口感那样鲜美”,这肯定的啊,因为此鱼不是正宗的松江之鲈嘛。但摄制组要是用了这个鱼,至少也不算什么错误。毕竟这是现在大众最认可的“松江鲈”。
但是这么多好选择,摄制组都没用。他们最后选择的“养殖鲈鱼”竟然是这个:
这是大口黑鲈,原产美国,80年代才引进中国。
大口黑鲈,现在各大超市里标明“鲈鱼”的通常是它
《舌尖》摄影师酷爱给食材高清特写,但片中的鲈鱼模糊失焦,一闪而过,我都截不到像样的图,是否摄制组也有点心虚,想糊弄过去?但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花鲈这么好找的食材上糊弄。
还有一点,就是“金齑玉鲙”的做法。片中厨师做了这道菜,但完全没有复原唐宋时的生吃做法。本来应该把橙子类水果用臼捣泥,和薄薄的生鱼片(丝)放在一起,可片中却用橙子切成丝,裹在鱼片里,下油锅煎炸。最后浇上南瓜蓉。
片中的金齑玉脍正在下油锅炸
今人改进烹饪做法没问题,但你要搞创新菜就直说,别拍得跟国宝档案似的,片子前面又说追寻古代文人情趣,又要仿古人办“文会宴”,菜上桌时,叶放还对朋友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齑玉脍”,所以难道不应该老老实实地复原一下古代做法吗?
解说还说:“金齑玉鲙最早记录在北魏的《齐民要术》里,一道千古名菜,从典籍中醒来。” 人家齐民要术里可没说鱼片要泡在南瓜蓉里,南瓜是美洲植物,明代才进入中国。
中国千古名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子变成了美洲鱼,泡在美洲植物的汤里,还不如不醒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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