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六晚7点,处理完一桩学生斗殴事件,我戴上最潮的金边眼镜,解开衬衣的第二粒扣子,来到离任教学校两公里处的一家酒吧,走上舞台,成为一名脱口秀演员。
这是非商业的开放麦活动,每周六都有。现场大概有50个人,舞台中间一束白色追光,打在主持人蔡师傅身上。他的黑色短袖衫上印着“抄段子是傻逼”,听到有人表演时抄袭网络段子,他会扯着这几个字发出嘘声。
“欢迎大家来到我们的脱口秀开放麦活动,我是今天的主持人蔡师傅,来自广西北海。所有人一听到我来自广西就会问,你是不是做传销的?我说我是做脱口秀的,一个人拿着话筒在台上讲,下面观众很兴奋地听,跟着台上一起嗨。听到这里,对方一般会说:‘这不还是传销吗?’”
蔡师傅翻来覆去就是这个开场白,但观众很受用,笑声热烈。我在内场卡座坐下,跟几位演员打招呼。这群演员构成很复杂,汗液的臭味都有好多种。
台上的蔡师傅九年前为女朋友来到成都,做过网店、自媒体,一直热爱喜剧表演。因为网贷欠下不少钱,今年他开始送外卖还债。他演出时常以自己外卖小哥的身份自嘲,这没什么,王健林不也自嘲一无所有吗?脱口秀的核心就在于反差。
我旁边其他演员的品种还有:休学的医科学校学生,在台上讲他协助过的痔疮手术;入赘成都、250斤的东北大汉,他老婆怀疑他搞外遇;西藏籍制片人秀他的路虎,吐槽其他演员喝不起乐虎。
而我,曾经有数次机会去北上广当编剧,但都因为懒,放弃了。我的一位师兄曾去北漂,读北电的研究生,不过最后回家做婚庆去了,而他的同门拍了爆款《我不是药神》。北漂辛苦,我坚信懒是文艺创作的必要特质。五斗米只够伸伸懒腰,不够折腰。
留在成都后,我走上父母规划好的道路,他们给我安排高校的工作,消耗了不少卡路里。天下所有父母对孩子的心愿都是雷同的:工作稳定,娶妻生子,以及长得像自己。
我在学校电视台坐班,朝九晚未知。入职不久迎来大任务,为学校话剧社参加大学生艺术节创作剧本,以大学生村官为主题。因为不能插科打诨,我写得很痛苦。三个月下来剧本终于打磨圆熟,学生加班加点排练,配合很到位。
送审参赛前,学校艺术团首席顾问来慰问学生,观摩节目。观看全程,首席表情严肃,该笑的时候事务性地笑几声。结束后,他说:“小品中大妈给女儿相亲,提到女儿曾离过婚,不太好。大学生的节目,怎么能涉及离婚呢?凡事多往积极的方面想,比如她老公,可不可以设定成生病去世了呢?”
我为领导的格局折服。
与学生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学生很喜欢听我讲笑话,也很喜欢我,可我完全不喜欢他们。他们年轻、自由,让我嫉妒得咬牙切齿,又没有任何办法。
二
初识蔡师傅,是在脱口秀活动上。
地点在成都中心太古里附近一个创业咖啡厅,我看见现场布置得跟企业培训似的,舞台正中间有投影仪,背景有酒杯、玫瑰、握紧的拳头。
我心生退意,担心活动结束后就要回去把亲戚发展成下线。这时我发现负责摄像的女孩子长得很好看,我想在她面前抖抖机灵。
我以四川地域黑作为人生第一个脱口秀开场:“我们四川男人究竟有多矮呢?有一次姚明到我们学校体育馆搞活动,来了很多粉丝,姚明站在人群里鹤立鸡群,一个老太太隔得老远看见了,很感慨:‘这个男人好高哦,应该有一米七吧。’”
台下观众笑得露出了智齿,包括摄像女孩。不过笑得最大声的是个瘦削长头发青年,那是蔡师傅。蔡师傅之前介绍了自己,艺名JC,Joe Cai简写。我看他在人群中如此醒目,即兴吐槽他:“憋了有一会儿了,我一直想问你,JC,是叫春的意思吗?”
蔡师傅笑得都要卡痰了。活动结束,他像抢亲似的过来加我微信。后来他们组建“过载脱口秀俱乐部”,我成为第一拨元老演员。
俱乐部方老板是个搞摇滚乐队的,喜欢喝大酒。蔡师傅经常陪他在周六演出结束后喝到天亮。我从来不喝。
有次演出完,方老板拿出一瓶威士忌请大家品,一打小酒杯在酒台上排成两排。我想开溜,蔡师傅拉住我,说:“你咋每次都不跟我们喝酒,重点大学老师很了不起?”
“重点不是重点大学,重点大学太多了,我们是985。” 我说。
“你是不是打心里瞧不起我们这些送外卖的?”
“我打外在也瞧不起你们呀。”
蔡师傅“噌”一下站起身,我拉他坐下,赔笑说:“开个玩笑嘛。其实我是不能回去晚了,妈妈有门禁。”
“你多大人了还要妈管?” 蔡师傅很惊讶。
“多大了也要妈妈管嘛。”给在座的挨个致歉后,我象征性喝掉一杯,提起我的小书包去打车了。
成都二环路上高架繁多,我坐在车上向窗外打量,时常觉得城市建设就是不断在加设桎梏,像极了人生。我想啊,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些限制中跳出来呢?
三
父母对我的管制,近年来只表现在一个地方—相亲。
对于我常年单身这件事,很多朋友表示过疑惑。他们觉得我有趣、会讲笑话,也算有钱,没道理找不到女朋友。这得从我小时候说起。
小时候我沉迷金庸的武侠,最喜欢的几本小说里全是女主倒追男主。
《笑傲江湖》里任盈盈为追到令狐冲,把自己作为人质抵押在了少林寺;《倚天屠龙记》赵敏为追到张无忌,大闹他的婚礼。她们都是号令一方的妖女,为追求完全没有幽默感的男主,放弃使用付费滤镜,降低姿态主动出击。
这对我影响深重,导致我成年后跟心仪女孩相处,差不多确定对方也有好感之后,我就会停止行动,内心默念:“好了,妖女,来蹂躏我吧。”
大四那年,我跟一高中同学暧昧,昼夜不停地聊天,我想她肯定对我有好感。那时我肠胃不好,一喝冷的就容易拉肚子,她给我寄黄连素,说:“我妈妈讲,这个连续吃一瓶就绝对不会拉肚子了。”我一听,不仅吃光药丸,还舔了瓶。
七夕那天,我鼓足勇气约她出来吃饭,想确立关系。她实习单位的领导“居心叵测”,居然要在这天团建,她说:“晚点出来,这边结束了就联系你。”
我说好,回了一朵“玫瑰”。那朵玫瑰,就是我俩最后的聊天记录。我想,都走到这一步,应该女生主动了。可那晚她没有“吃完了联系我”,我也没有问她“吃完了吗,完了我来接你”。
一朋友听我说完这件事,心疼得不行,说:“怎么可能等女生主动联系你?那天可是七夕啊。你应该去接她!”我不以为意,那时年轻,觉得有大把好女孩在前方等着我。
即使有女生对我主动,我大多时候也表现得迟钝而荒唐。
我在英国一座山城念研究生的时候,跟班上一位中国女同学走得很近。天气晴朗的夜晚,我会在山坡上给她拍照。她似乎有个男友在国内,我没去打听。
临回国前一晚,我有几样东西带不走,准备麻烦她处理一下。我俩约在一个山口转角处见面,她给我一枚平安符,是去土耳其旅游时专门给我带的。我很感动,回赠了她一床棉絮,因为确实带不上飞机。
终于要分别,她说:“回国之后就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见了,拥抱一下。”
拥抱时,我内心想,以前倒不知道她胸这么平。结束拥抱的时候,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面对女生的这种行为,“正常”的男生会回亲,“不正常”的男生会直接将女生扑倒。
而我,笑场了。
“你笑什么?” 她问。
我镇定下来,说:“没有,很感动。”
同时我认真回想了下,为什么面对这样的春宵时刻会笑场,继续说:“你不要理我,我就是这样,在一些情绪起伏很大的时刻,第一个反应是笑。”
她一脸尴尬,最后我们互道晚安,各自回家。
四
回国后不久,我在朋友饭局上结识一位美女医生,一来二去聊得很热络,一起吃过两三顿饭。她住得远,我每次开车送她回去,都有一种跑长途客运的感觉。
七月底那天,成都的雨奇大,我跟美女医生吃完饭,照常送她回家,窗外雨大得像在参观水族馆。
路上,美女医生问:“你看过《爱你就像爱生命》吗?”
“看过,感动。可惜王小波长得实在太丑了。”我说。
“可是他很有趣,男生有趣很重要。”
“我也很有趣。”
医生低声说:“我也觉得你很有趣。”
“哈哈,谢谢。”
医生看了看我,后来我仔细回忆这件事时,才意识到她当时表情的意思是:然后呢,这就完了吗?
到医生家楼下,雨停了,她却迟迟不肯下车。我问:“怎么了?”
医生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面露愠色:“好像车旁边有只狗,我有点怕。”
我二话不说,打开车门下去把狗撵走,然后对医生说:“好了,这下放心吧,你可以回去了。”
那以后,我没再见过这位医生。
现在,我年近三十,深刻认识到前方不仅有好姑娘,还有好老的姑娘。慌了,被迫接受母亲安排的相亲。陆续有十来次,但大部分相亲对象我都只见了一面。
去年寒假,我准备开车从成都回老家遂宁,还准备捎一下奥哥一家。奥哥是我发小,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妈妈平时提他到的时候都说:“要多向他学习、多跟他交流呀。”我深受其扰。
临行前,当时的相亲对象突然发短信来:“我到成都做头发了,下午开车送我回去吧。”
我回复她:“不行,车子坐不下了。”
相亲对象把这事儿告诉了妈妈,她打来电话:“车子怎么会坐不下了,你在跑顺风车吗?”
“接了一个朋友。”
“哪个龟儿子?”
我有点虚,回答:“是奥哥。”
“他算个屁!他凭啥要坐你车!叫他去坐火车!你给我把那姑娘载回来!”
我恍惚得不行,心想:妈,那可是你最喜爱的奥哥啊!我拿着手机,忽觉获得了一个灵台清明的时刻:这不就是黑色幽默吗?
很快,回过神来,我对妈妈说:“好的妈妈。”
然后,通知奥哥去坐火车。
因为我的感情经历、家庭生活、工作环境里充满了黑色幽默,所以过载脱口秀俱乐部成立后,我很快成了头牌。
后来《脱口秀大会》线下选角来到成都,并有意在一二线城市下放俱乐部牌子,蔡师傅跟方老板拿到了这个授权。随着我们演出的增多、上海商演的加持,俱乐部受到了关注,一些媒体对我们进行了报道。
采访者经常会问蔡师傅:“你为什么要做脱口秀。”
“像是一种宣泄吧,类似于治愈自己的一个渠道。”蔡师傅回答说。
我觉得他说得很好,那我又是为什么做脱口秀呢?刚开始肯定是因为好玩,新鲜劲过去后,这行又迟迟不能变现,坚持的动力变得模糊起来。
五
今年四月开春后的一次演出,我找到了答案。那是一场音乐节,成都本土音乐人的盛事。在内场馆,我们俱乐部进行了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演出。上海那边派网综卡司过来助阵,而我作为本土演员代表,第一次登上商演舞台。
我上去就开始吐槽工作:“你们知道当大学老师最特殊的地方是啥吗?就是你的时间是呈双倍流逝的,你一年一年越来越老,进来的学生年纪却越来越小。年纪差别大了代沟也很明显。有一次我在办公室,抱着吉他弹唱周杰伦的《晴天》。一个大二学生听了,屁颠屁颠跑过来问,老师老师,这首歌好好听哦,叫什么名字?我很惊讶,竟然有人没听过周杰伦的《晴天》?!我问他,你知道《晴天》对我们这辈人意味着什么吗?学生说,知道,晒被子!”
开场效果不错,这个段子我已经讲了不下十遍。接着我吐槽了学校领导对我们小品的审核、妈妈要我载相亲对象回家等等,观众笑、鼓掌、叫好,似乎很有共鸣。
下午又有演出,进场之前我注意到草坪上稀稀拉拉的乐迷之中,有个戴黄色遮阳帽的女孩,很乖巧很可爱。这个女孩早早来到我们舞台前候着。
前几个演员讲得不好笑,观众很煎熬,不少人都走了,但黄帽女孩还坚守再台前。我内心默念:“可得待到我上场啊。”
女孩待到了我上台。我指她说:“刚刚这个姑娘进来,问这里是不是一会有脱口秀。我说不是,这是碧桂园售楼中心。吓得她赶紧退了出去。”大家笑,黄帽女孩也笑得挺开心。
这个时候,我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胸口一热,掏出手机说道:“对了,姑娘,憋好久了,我可以加你个微信吗?”
我好像进入了一种平行人生。台上的我,似乎很知道什么时候该主动,也懂得怎么处理跟女孩的关系。而不像真实的我那样畏畏缩缩,更不会后知后觉。这就是我讲脱口秀的原因吧。
随即,我打开微信二维码,当着现场上百观众的面,信心十足地递上手机。
“还……还是算了吧。”黄帽女孩怯生生地说。
观众爆发出热烈笑声,但我还是那个我。
算了,还是别讲脱口秀了吧。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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