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磊,金融行业从业者
一
在我们眼中,金洋的人生像一条标准工业流水线上的产物,方向明确,目标清晰。可在高三保送北大后,他的生活开始失控了。
我和金洋是高中同学。这里是一座有200多万人口的皖南小城,因为重工业,钢铁厂里排放出来的黑色气体,常年漂浮在城市上空。
金洋的父母是这座城市中少有的知识分子,优越的家庭环境,自然延续了精英式的教育方式。他外形虽不算英俊,但其聪慧和自控力,常常令人印象深刻。
他是所有老师口中赞不绝口的尖子生。无论考试还是竞赛,如果他没有上榜的话,那一定是卷子答案有问题。
最令我吃惊的,是金洋对细节的苛刻。像解题时,他不但要求思路清晰,还不能容忍纸上有任何涂改,通常他会在草稿上写好答案,然后一遍誊抄在试卷上。甚至连开班委会这种没人在乎的事情,往往都由他负责做最后的总结发言。
这种优等生的习气,最惹调皮男孩的讨厌,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很得女孩缘。即便在女生请教问题时略显敷衍,也依然不缺异性的崇拜。
这样的男孩,在女朋友上的选择上,也同样挑剔。
二
在那个年代,高中生谈恋爱一旦被发现,往往会成为话柄,嘲弄、开涮都是家常便饭;而对于老师和家长,更是零容忍的。不过这些事都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毕竟成绩好的学生,总是天然的享有一些特权。
金洋和张蕊在学业上不分伯仲,精神上也能相互理解,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家庭环境。金洋家境优渥,相比之下,张蕊家十分普通。父亲是临近退休的地方公务员,母亲是下岗在家的全职主妇。未来去往何处,对于金洋,或许是势在必得;但对张蕊来说,那就是不能失误。
2002年秋天,金洋保送北大,确认保送前,他也纠结过,但此时再去冒高考的风险,似乎没有必要。
而张蕊最后填报了上海财经大学,他得知张蕊的第一志愿后,有些失望。但更令他气愤的是,张蕊都没跟他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
张蕊振振有词:“我以后要做金融类的工作,上海是金融中心,离家又近。再说我是女生,你做什么家里都会支持你,但我没有谁可以依靠。”
金洋本想两个人进同一所大学后,再慢慢发展关系,至少也要在同一座城市,可是保送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已别无选择。
“去北京念大学吧。”递交志愿表前,他最后一次劝她,但张蕊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的人生第一次像没有咬合的齿轮一般,一格一格地错开了。
三
2008年初,我在四川黄龙偶遇金洋。那晚,我们相约在他酒店楼下的餐厅吃饭。起初,我们还聊着最近的生活状况。但在酒醉之后,他已经开始讲述他和张蕊过去的种种了。
即便我一直是这段恋情见证者,但如果没有那瓶54度的白酒,我大概也不会知道这么多的细节。
金洋回忆起自己初到北大,中关村的喧嚣和不合口味的北方食物,令他很不适应。他更加思念张蕊,一到夜里,他就坐在桌前给张蕊写信,把所有的情感一个字一个字揉进信纸里。
张蕊一开始也会回信,写在上海见到的有趣的人和事,但慢慢回信越来越少。他只能反复读着张蕊曾经寄来的信,想象她现在在干什么,直到忍不住给她宿舍打一个电话。如果张蕊碰巧没有接,他就会不停地拨。
大学一年级寒假,金洋匆匆挤上春运的火车回家,就为了能和张蕊多相处几天。他刚拿了驾照,开着老款别克世纪,载着她绕遍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一次深夜,车停稳在张蕊家楼下,树影打在她脸上,他都忍不住深深凝视。
但令他不解的是,开始见到张蕊的几天,总是那么美好,可渐渐地,他变得越来越焦灼。还是原来的人,熟悉的物,可有什么东西随着他们长大,就忽然消失了。他们曾经的默契和炽热,被无话可说的沉默取代。
不只是牵手,拥抱,接吻,他试图用更亲密的身体接触来化解问题,但张蕊却表现的像一面没有回音的墙壁,他害怕激进的表达会破坏他们的关系,只好退回原地。
2003年夏天的尾声,两人回到各自的城市,之后他们就像约定好似的不再联系。双方都没有提出分手,而是自然而然地中断了这段不被看好的异地恋。
对金洋来说,他的人生才刚刚展开,还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他还是无数次向我提起,他无法原谅自己那时的胆怯,因为那是后面所有噩梦的源头。
四
分手之后,金洋为了回到原有的轨道,开始加入社团和各类比赛,大三的时候,他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微软亚洲研究院实习生一起,开启了人生第一段创业的旅程。
四年的大学生涯一晃而过,他依然单身,公司正处于青黄不接的境地,但他知道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
和张蕊再联系上已经是2006年。他在22岁生日那天,一个人去上海参加圈内交流活动,主要是为了给正在筹建的公司寻找合伙人。
夜里金洋回到酒店,迷迷糊糊倒在床上,就在他快睡着前,突然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没有署名,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他心跳陡然加速,犹豫了半响,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是你吗?”金洋问。
“是我,你现在还好吗?” 不出所料,他听到了张蕊的声音。
那一瞬间,金洋知道自己从未忘记张蕊。昔日的女友,托人查到他的手机号码,在生日当天问他过得好不好。他想,这就是命中注定。
第二天下午,他们见了面,在财大和复旦之间的一家西餐厅。这间西餐厅树木掩映,在五角场商圈并不那么引人注意。金洋看见靠窗的桌上摆着一盒蛋糕,张蕊端坐在桌旁,正朝他招手。
她没怎么变,只是比过去更加成熟动人。虽然开始,两人都有一点点生疏,但交谈很快就变得自然顺畅,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真心地为对方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
张蕊远远朝店长打了个手势,店内的光线暗下来,背景音乐也换成了温岚的《祝我生日快乐》。张蕊自然地坐到他身旁,为他点起蜡烛。
金洋闭上眼许愿时,听到周围绵延不断地笑声和掌声。那晚,两人兴致都很好,很快地喝光了一瓶红酒,张蕊有些醉了。
出店门他们才发现下雨了,但张蕊家离得不远,他就一路送到了楼下。张蕊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回头问他说:“你要不要上去拿把伞再走?“
金洋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注视着张蕊的眼睛。
张蕊说:“别傻站那了,再淋下去要感冒的。”
上海的老公房,楼道千回百转,黑灯瞎火里,他只管跟在张蕊后面,一级一级往上走,也不知道上了几层,终于见她在一扇门前停下,开门,开灯,脱鞋。一室一厅的房型,里头的家具比他之前住过的所有房子都要古老,飘荡着极具年代感的霉味。
张蕊递来擦头发和脸的毛巾,金洋趁她进卫生间的当口,仔细环顾屋内的摆设。除了必须的生活用品,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物件,整洁利落到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却是金洋最熟悉的模样。
他走到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她还看这种书,转念一想,他们已经分开好几年,又知道她多少呢。
他把书放回去,又翻翻别的,大部分都是金融和英语的参考书籍,以及做满笔记的考研辅导。他眼神往下,看到了立在书架角落的相框,一张年轻男人的半身照。男人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喷泉前,对着镜头露出微笑。
那一刻,金洋的胸口闷得难受,像心口被重重打了一拳。张蕊正好走出卫生间,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他说不用了,张蕊便坐到了床边。
从餐厅出来,一路上他们都聊得很愉快,但此刻的沉默不可避免。
“谢谢你帮我庆祝生日,和你再见面真的很开心,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这些句子在他嘴边徘徊,可他就是说不出口。为了避免尴尬,金洋硬是找了个话茬。
“哎,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他朝照片方向努努嘴,“我看到照片了,他是不是也经常来你这里?”
张蕊点点头,说:“他去外地出差了。”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这次到了金洋忍耐的极限,他起身告辞。张蕊也站起身,跟着他走到客厅。他回头对张蕊说:“抱一下吧。”金洋想,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了。
黑暗中,金洋搂张蕊入怀,闻着她头发熟悉的味道,张蕊也紧紧抱着他,轻轻地喘息着。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样拥抱过,耳边是两人愈加急促的呼吸声,他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然后放开张蕊,推门离开了。
五
从上海回到北京后,金洋很快做出决定,把手上的项目交给合伙人来打理,自己南下香港读书。他对生活感到疲惫,想去一个新的环境积蓄能量,顺便转换一下心情。
2007年5月的一晚,他从便利店回到宿舍,打开电脑网页,他看到张蕊在MSN空间新上传了照片。
那是一张苏州的风景照,在通往拙政园的一个巷子转角。他第一次给张蕊留言,写道:一年前的今天,我也站在这里。
很快那边有了回复: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香港读书。他说。
我也在香港,来实习。
当晚张蕊来到他的住处,他们第一次发生了关系,距离上次分别已经过去395天。
清晨醒来,金洋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维多利亚湾,天空晴朗的几近透明。张蕊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后抱住他,温暖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他转身吻她,从嘴唇、脸颊再到脖颈。
他们重新在一起了。过去,金洋一直觉得他们之间缺少更亲密的接触,如今藉由这个迟来的仪式,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和她结为一体。占有她,也被她占有。
金洋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到眩晕,可越是如此,越有一种深深的痛苦从他心底不断涌出。
大学四年,他的感情是一张白纸;可她呢,她是有男朋友的。他一直以为,那个夏天尾声里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和那个在上海楼道里望着他离去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但此刻他突然发现,有一道他从未察觉的分界线已经横亘在他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蕊已不是处子之身了。
这样后知后觉的发现让他震惊不已。金洋一直相信他和张蕊之间从来都是完美契合的,他们从精神到肉体都只能属于彼此。但他忽略了她人生中那段他不曾参与的,并且永远也不可能重来的青春时光。
想到这里,金洋再也无法思考下去,他痛苦地弯下腰,近乎呕吐地哭出声。
六
“我并不是什么保守的人。”金洋说道。
结婚对象是不是处女这种事,他从未在意过,哪怕身边常有男生吹嘘自己让多少个女孩子见了红,对他也没什么影响。而且处女膜这东西,毕竟长在别人身上,他从不为控制不了的事情烦恼。
但事实是,他心态完全崩溃了,根本不讲道理。他为此痛苦了很久,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张蕊,可一旦说出,势必又会对张蕊造成情感上的伤害。
那段日子,金洋简直像行尸走肉,常常和我们这些朋友诉苦。他一度觉得连网上那些不相干的文章编辑们都在针对他,因为一打开新闻网站,映入眼帘的全是‘我把第一次给了他’之类的标题。
“你是不是有心事?”这样的状态,张蕊很快就察觉到了。
金洋像一个快要溺水身亡的人,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股脑地向她倾诉。
张蕊很是困惑,问他:“为什么第一次和我上床的时候,你没有说过?按道理,那个时候你就应该有反应呀?”
金洋茫然地说:“我不知道,但那个时候的确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又问:“那是什么时候有问题了?”
金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他此时才明白他想占有的是张蕊的全部,包括她的过去,但这是不可能的。
这次换张蕊无言了,沉默许久,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可我现在就是和你在一起啊。”
金洋觉得张蕊离自己好远,她变了,而那些变化并不是由他带来的。她已经把自己重要的一部分奉献给了别人,而他和她只保留下一段有缺陷的爱情。
金洋摇摇头,说:“这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身的问题。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些年你和别人经历的所有事情。”
张蕊的眼睛渐渐变得湿润,“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开心地过下去呢?”
那晚,他们散步到维多利亚港湾旁,海的两岸灯火辉煌,张蕊说起了自己前一段恋爱的细节。金洋和张蕊靠在岸边的银色围栏上,张蕊挽起他的胳膊说:“你知道吗,现在你才是我心里唯一的人,我能给的都给你了。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是感到不平衡的话,我同意你去找别的女孩试一次。至少在结婚前,我不想你有什么遗憾。”
金洋不知道怎么回应,他没有办法向张蕊解释清楚,那张没有属于他的处女膜,并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他人生一直像是没有过污点的高分试卷,学业、工作都被安置在一个标准意义的成功坐标之上。可感情,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从他爱上张蕊,他就不得不接受生命中存在一个无法控制的变量,命运永远不可能按照他的规则延伸下去,这才是令他崩溃的罪魁祸首。
和金洋分别几个月后,我收到了他和张蕊的结婚请柬。
金洋后来回忆,他给张蕊戴上婚戒的那一刻起,心头的重压一瞬间消失了,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因为张蕊不是处子之身而烦恼过。
也许在他心里,从今往后,张蕊未来的一切,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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