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5000次晚安，却没说出一句我爱你

过去6年，玖妹给1000多位陌生人发了5000多条晚安短信。

一条一块钱。

她把店铺建在淘宝上，装修简单朴素，只有3件商品，售价1元、7元、30元，分别对应1天、1周、1个月的晚安短信服务。

店铺首页最显眼的位置，只写着一句话：

“你好，陌生人。”

孤岛

“这座岛以外，我们就叫‘外面’。”玖妹说。

30岁出头的她住在广州长洲岛上，毗邻码头。这里15分钟一班船，通往对岸的黄埔。这条航线是玖妹和“外面”为数不多的连接。

另一种联结则是通过网线——在淘宝上卖“晚安”。

“联结”，她喜欢用这个词，形容自己和陌生顾客之间的关系。

玖妹最初萌生卖晚安的想法是在2012年。当时她在深圳，为一家卖淘宝女装的公司工作。

深圳是座快节奏的城市，睁眼便是工作。

深圳也是一座异乡人的城市，漂泊是常态，陌生人间难以建立起稳定的关系。她搬了许多次家，从来没有邻居这个概念，“你怕动不动就走了，大家就分开了。”

压力大的时候，她掏出手机，想找人聊聊，这才发现，毕业之后，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和过去的朋友们联系了。

她在网上发现，许多人都有同感，把通讯录从头翻到尾，却最终也没有拨出一个电话、发出一条短信。于是她萌生了和陌生人建立联结的念头。

熟悉电商的她选择了淘宝，“我觉得这一直是个神奇的地方。”玖妹说，“那时上面已经有很多古灵精怪的东西出现了。”

没想到，店铺开张没几天，就有人下了第一单，没有备注，也没有私信商家，那个人只要一个晚安。

此后，买晚安的订单不时出现。

在短信里，玖妹有时会写上自己的感悟，有时会是她喜欢的一句诗，有时是顾客指定的内容，但都以晚安结束。

买下的晚安可以发给自己，也可以赠予他人。但在转赠的情况下，收信人对此往往并不知情。许多收信人都会追问她是谁，如果买家允许，玖妹会告诉对方，自己是“网上卖晚安的”。

“不管你是谁，不要再发这种信息给我了。”有三成晚安短信会得到类似的回应。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晚安短信，尴尬总是难免的。

有时会踩到雷区。

“你为什么老给我老公发莫名其妙的短信？你到底是谁？”遇到这样的情况，玖妹只能劝买家申请退款。

也有收到晚安短信的人，认为是买主留错了号码，坚持自己是不被关心的那个人。玖妹和买主确认号码无误，收信人仍不放过自己：“我想来想去，我亲密的人很少，其他人恐怕不至于为我做这种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

你到底是谁？

更多时候，晚安短信给了玖妹一窥人世的窗口。她从不过问顾客的动机和故事，但总有人忍不住，把她当树洞。

一位女顾客给一位男同事买了很长时间的晚安。某天，她告诉玖妹，其实自己早已出轨，做了第三者，对象就是那位男同事，两人均是中年，都有家庭。说完之后，她感到一身轻松。毕竟，玖妹不认识她，也不会暴露她的信息。

久而久之，玖妹发现，出轨在婚姻中并不罕见。只不过，隐藏最深的秘密往往无法对身边的人坦露，对手机那头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却没有顾虑。

后来，玖妹在店铺里加了一条告示：“转赠他人的晚安，如跟爱情相关，则不包括已婚人士。”

另一位女士也面临丈夫出轨的情况，她犹豫了一阵，还是离婚了。离婚之后，她经常给前夫买晚安。短信中，除了“晚安”二字之外，她还会加上些日常的关心。一个台风天，她嘱咐他出门注意安全，记得带伞。

他从来没有回过。

见得多了，也就明白，“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只是美丽的期许。石沉大海，声如裂帛，才是真实的人间。

一个春天，玖妹受托发出了一个晚安。冬天，收信人回信：“你有没有她的电话？”

“不好意思，没有。”玖妹恪守和买家间的协议。

“我知道你有，帮我说声对不起，我想找她。”

人与人之间的联结终究脆弱，有时以为不过暂别，却从此杳无音信。

还有一个收到晚安的人执着地追问：“你到底是谁？”

得不到回应，他又自顾自地猜道：“XX，真的是你吗？我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还好吗？你也不告诉我，也不告诉我身边的人。真的好想你。”

玖妹很想告诉他：猜对了。但是基于和买家的约定，她不能说。

被赠送晚安的人，往往热衷猜测匿名的买家，都希望这条陌生短信来自“那个人”。

多数时候，他们都猜错了。

受一位女同事所托，玖妹为陈先生发了一个月的晚安短信。陈先生却坚信买主是曾有负于他的前女友，无论玖妹如何暗示他另有其人，他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陈先生生日那天，女同事又为他买了一次晚安。收到后，他回复玖妹：“她（前女友）还记得我生日。”

即便后来得知前女友已经订婚，他仍没有打消这个念头。“不可能（是别人），不会再有人喜欢我。”他回复说。

在陈先生的晚安故事中，他心心念念的前女友，自始至终不曾出场。

唯一一次例外

许多人买晚安给自己，有些是为了自我激励。

一个一心想去北京的人，给自己买了100条“我在北京等你，晚安” 。

还有一些人给自己买晚安，仅仅是为了让自己不显得孤单。

一个在东莞的打工者，向玖妹倾诉倒霉的一天：“10点下班，等了半小时公交没有来……骑车回宿舍，发现钥匙漏车间里……手机没电了……回去拿钥匙，路上下起了雨……”

回到宿舍后，这个倒霉的漂泊者给手机充上电。屏幕点亮的瞬间，他收到了自己买的晚安短信。

“不管怎样，还是温暖的。”他在抱怨之后说。

在给自己买晚安的订单里，一个买家备注：“爱上一个女孩，追随她跑了大半个中国，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钱财、精力、浪漫想给她最好的，然而被抛弃了。对，我也是个女孩，她认识了一个男孩，现在彻底和我断绝了联系。一个人在异乡的夜晚总是很难熬，总会思虑很多。”

白天属于忙碌和疲惫，夜晚到来，孤独的人方渐渐显露，如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

“我是一名消防兵，外出驻防三天，身心俱疲。感谢你在新年的第一天，成了唯一和我说晚安的人。”

“还在加班，不知道多久能睡。昨天晚上一个人在回家路上，我心脏病又犯了，路上的时候我觉得，很孤独。但你的晚安，让我觉得：这一天依旧很美好。”

“我也是有人‘关心’的人了。谢谢你的‘晚安’，让我拥有一瞬间的温暖。”

……

玖妹从来不接买家或收信人打来的电话，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一个患有抑郁症的高中女生，小梦。她为自己买了晚安后，时常在短信中，向玖妹倾诉自己的感受。

跨年夜，小梦打来电话。“我一般不接，但她比较特殊，我备注了，当时还是接了。”小梦独自一人，父母都不在家里，她在电话中哭个不停。

电话那头还有烟花绽放的声音。在长洲岛上，跨年的烟花也升腾而起。两个陌生人，便在烟花声中，从11点聊到凌晨1点，小梦的情绪稍显平复。玖妹劝她，无论如何，都要爱自己。

此后，小梦不时会在短信中告诉玖妹自己的近况：工作了，交了男朋友，要订婚了，后来又分手了……

不知不觉4年过去，最近，小梦又发来短信：“如果有一个男孩子能和我短信联系这么久，我估计都要嫁给他。”

期待有一天，他们不再需要我

买晚安终究是一个小众的需求，一条一块钱的定价，花在编辑短信上的大量精力和时间，注定了这不是一门能赚钱的生意。

之所以坚持了6年，因为玖妹也渴望与这些孤独的陌生人建立联结。

那些长期买晚安的人，就像从未见过面的老朋友。

双11那天，玖妹没有参与任何促销活动。那位对前任念念不忘的陈先生却来下了一单，他在备注里说：双11给你捧个场。

这成了玖妹在今年双11唯一的订单。

虽然陈先生一直没有走出上一段感情，依旧觉得自己不会得到幸福，但他仍在努力工作，大概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告诉玖妹，父亲在一次聚会上被朋友们恭维：“你儿子最有出息”。

“没想到，我现在成为了让爸爸脸上有光的大人了。”他说。

一个收货地址是“南极”的人，已经连续买了3年晚安。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晚安”两字。

他偶尔回复，与玖妹间互动不多。但每一年的“晚安”发完之后，他便会默默下单再续一年。每当看到他的订单，玖妹都会感到些许激动，“因为觉得他还在”。

他已经半年没有回复了，玖妹不禁担心，他是否换了号码，或者遇到了什么事情。但她不会去问，只能等今年过去，看他是否会再买下明年的365个晚安。

“有时候我又很希望，这个客人不需要再买晚安了。”玖妹说，“那么，可能他已经走出了那段需要陪伴的时光，或者他可能已经有人陪伴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