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田共
有公共厕所的胡同,最有味道。
约莫是九十年代末申奥之前,北京花了大力气把遍布于二环内的旱厕公共厕所给改造了,起码都通了下水道。随着之后越来越多的胡同被改造,胡同里的公厕也变得越来越记忆模糊了起来。
随着胡同的消失,那属于胡同公厕的粪坑、便池和白底蓝花的搪瓷尿盆也被划拉进了历史的长河——但是没有什么博物馆会纪念它们,他们的味道实在是过于浓郁,以至于真的住过那个年代胡同的人,对最有味道(之一?)的胡同记忆,总是有些五味杂陈的记忆。
胡同的味道,一开始就是阶级性的。
胡同里面住得起独门独院的某些家庭,人家家里早就通了下水道,住在三进的院子里,根本不需要和庶民拥挤在逼仄的公共厕所。至于什么安德里、南池子附近的胡同四合院,更是和我们所要说的胡同,八竿子打不着。
住在楼房里的人是值得羡慕的,属于比挤在杂院里的人高一阶层的存在,是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生活的幸运儿——的普通人。不过他们除非是离开家门,否则一般是不会来公厕方便的。在那个旱厕还不少的年代,若是离家不远,很多楼房住户是会选择憋到家里再解放自我。
因此,公共厕所作为基础设施,自然就是属于胡同之中的庶民的。
所谓阶级,就是一种您不太容易靠钱就能改变的东西。更何况那个年代商品房还不普及,能逃脱胡同“味道”的人,多少还是比较牛逼的。因此,庶民阶级的胡同住民,不论钱多钱少,都是要钻公厕的——哪怕您是天后王菲,住进了胡同,也免不了趿拉着拖鞋捏着鼻子,和庶民的大嫂大婶儿一起感受北京这最有味道的胡同生活。
多么的无产阶级!多么的布尔什维克!哈拉哨!
早上的胡同,最忙碌的场所之一是公共厕所。
这儿的厕所,不单单是人类集中解决生理需求的竞技场,更是街坊们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社交场合,张大爷王师傅们一天的社交生活从公共厕所里的寒暄开始。
北京人是讲理讲面的,即使是茅坑这半步长的空间,也是北京人各种规矩的体现地。一个住在这种胡同里的北京人,早上被肚里的粪尿所唤醒后,您必须得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您,一个北京人的一天,开始了。”
虽然气味是不大好闻的,尤其是冬天还会很冷,但是您必须把昨夜的尿盆端出去倒了,这是很多人冲进公厕前的重要准备工作。
我们家的是白底蓝花带盖搪瓷尿盆,邻居家的是白底红花囍字搪瓷夜壶。有时候倒尿盆的工作是我爷爷来进行,他通常起的要早一些,顺手就给倒了。
倒尿盆的过程,跟个人素质有很大关系:有的人很缺德,懒的走,看着院门口四下无人,哗啦就泼在了路上;稍有素质的人,会把尿汤子顺着街边的雨水篦子倒下去,春夏倒还好,顶多就是味儿大点儿,冬天的话,倒的人一多免不了凝成了黄不拉几的冰坨子,甚是恶心;最有素质的人,会把昨夜的积蓄顺进公厕的茅坑,不给街头添一缕麻烦。
有的时候早上很急,容不得悠闲地端起尿盆,人有三急情有可原。这个时候您就得抓着裤腰带往公厕跑。公厕的距离也分长短。很不幸,我家的位置就很尴尬。公厕位于东西向的胡同的两端,我家正处中间。
因此,我经常讲胡同的生活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优越感。这是一种哲学思辨的优越感,毕竟曾经有哲学家说思考着的人是最高贵的。
早上起床,您就要想,拎着裤腰带是去胡同西口的公厕还是东口的公厕,向左转还是向右转,这是个路线问题,很重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小时候思考了很久,每天都在路线斗争的风浪中徘徊,直到住进了楼房才解决了我的疑问。
您每天都在路线斗争的风浪中冲杀,怎么能不幸福,能不优越呢?
进入了公厕,规矩只会多不会少。
蹲哪个坑是很有学问的。我倒是不在乎,可是架不住什么人都有。北京人讲规矩,讲究到了哪个时段谁在哪个坑蹲有可能都是约定俗成的。
靠南的第三个坑属于胡家的二小子,若是谁不知趣地在胡二来的时候占了他的好位置,他要不是站那位前面说闲话,就是脱了裤子在那位边上哼哼唧唧,把占巢之鸠轰走为止。问胡二为何,倒也振振有词:“我习惯了,不在那儿我拉不出来!”
早晨的公厕很紧张,因而对于便秘患者是很不友好的。虽然公厕解决了有无问题,但是在奥运会的大规模建设之前,坑位是很紧张的。有些地方的早晨小一千人挤 5 个坑儿的事情也不罕见。
因而,“占着茅坑不拉屎”也就成了讽刺人的一句话了,而在现实生活中,假若是真的占着茅坑不拉屎,言语辛辣的北京人会用他们最讲文明的方式对便秘人士嘲笑起来。无他,给后面排队的同志们添麻烦了。
再者,都是胡同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街坊,公共厕所是唤醒您作为北京人长幼尊卑规矩一天的开始之地。叔叔、大爷、师傅还是诶哟喂、我操,面对不同的人的称呼,是从厕所里熟悉起来的。
当您完成了您的生理需求释放,清洁的过程必不可少。有的时候来不及,出门可能会忘记带纸。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儿——首先有可能厕所没其他人或者其他人带的纸并不富裕,那就要在晾着和……之间做出抉择;另外,管人借纸也是给别人添麻烦,并不是一件有里有面的事儿。
自己带的纸也分很多种,带手纸的自然不必多说,我其实记忆最深的是报纸。那时候我经常是带着昨晚的报纸去厕所的,毕竟作为昨日黄花,yesterday 的北京晚报已经失去了时事价值。不过在蹲坑过程中,害羞的年少的我不敢和其他人产生目光的交流,只好把目光埋进昨夜的晚报里。看着国际新闻和读者来稿,我在排出污秽的时候也接受了新鲜的文化。长此以往,以至于用完之后,还会有人管我要剩下的部分——毕竟,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来排解这不长不短时间的无聊,若没点文章,恐怕就要看着墙上的“办证”和“一针见效”渡过无聊的几分钟了。
渐渐地,旱厕越来越少,时传祥们真的只剩下课本里的光辉形象了。
申奥成功之后,北京市政府在胡同公厕这上为人民群众做了很多事。首先是对旱厕的改造,大概是 04 年左右,旱厕基本上就很少见了;之后是在胡同区进行改造的同时,在暂时不拆迁的地区大规模加盖厕所,胡同区的公厕覆盖率达到了惊人的水平。在公厕的问题上,虽然不一定很干净,但是数量上还是大大地超过了东京、香港,取得了东亚的领先地位,在地铁越来越挤的同时大大地缓解了胡同厕所拥挤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街坊有了钱,买了房,或是拆迁,离开了需要上公厕的大杂院,我家也不例外。
今天的我,对于胡同生活丝毫提不起兴趣,尽管它被吹捧的天花烂坠。
再美好的记忆,也抵不过肚子里即将喷薄而出而你却要提着裤带跑 100 米冲进公厕发现满坑都是人的难受回味。
我喜欢独立卫浴,我喜欢坐便器,我喜欢冲水马桶,我喜欢卫洗丽。抛弃了现代科技气味芬芳保证隐私的卫生间,回到一失足会跌进粪坑的公厕,我内心会无比拒绝。
人都是这样,对于过去的历史总会在时间前进的长河里把不好的枝丫剪掉,仿佛曾经就是山花烂漫。
可这味道实在是太过浓郁,以至于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闻。
真实的胡同生活本来就是烟火气的。我们可以把胡同改造的具有隐秘的现代化,可以改造的有当下的时趣。但是那是我们按照现在的愿望造出来的“胡同”——和真正的原汁原味“有味道”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们完全可以活在当下,却总意淫能活在过去。
拥抱现代生活不必扭扭捏捏,胡同也可以很现代化,但前提是它得是真的,而不是宣传照片和网络公关软文。
当然,胡同生活有没有美好?
当然有。初夏的夜晚,年少的我能坐在房上,看着远处西单的灯火辉煌。
今天的我一定不可能了,
肥宅会把房梁压垮了。
来源:知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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