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今天来说几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美食故事吧。
不恶心啊,只是不那么愉快。
我小时候有个好朋友,这个朋友的妈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人很热心,就是热心的过于强势,尤其在吃饭的时候。她觉得好吃的东西,会毫不吝惜地不停夹给你,她觉得不好吃的东西,会极力阻止你吃,唯恐你会遭遇和她一样的痛苦。有一次我们两家参加别人家婚礼,桌上上了一盘九转大肠,给我馋的够呛,拿起筷子就要夹,她一下子把盘子端起来了,说了句“肠子最脏了”,转手要把它放到隔壁桌去,我忍不住说我想吃啊。她没有从专业角度给我分析大肠里不洗干净会很恶心,也没有以大人的口气训诫说小孩吃多这个不好,而是说:“肠子多难吃啊,你们肯定不想吃”——她极其自然地代入我的视角,代我做了这个主。可惜那会儿年纪小,只好忍气吞声。
我在新西兰留学时,同学经常一起聚餐,每人下厨搞一个菜,热热闹闹打个牙祭。有一次聚餐,天南海北来了七、八个人,做了七、八样菜,都是简单的家常炒菜。忽然厨房里吵了起来,我们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女生要做西红柿炒鸡蛋,手里拿着一勺糖要加,被旁边一个男生死死拦住。男生很愤怒地喊,说西红柿鸡蛋怎么能放糖!女生很委屈,说我们家那边做都是放糖的呀。男生表示根本没听说过!西红柿鸡蛋放糖还怎么吃?女生说这道菜是我做,当然按我家乡方法来,你要不爱吃可以不吃,要不你自己再做一道不放糖的。男生反反复复就喃喃一句话:”西红柿鸡蛋怎么能放糖!” 还差点抬手把那勺糖打翻。似乎这是个极其大逆不道的行为,他甚至执着地喊说这道菜我来重做,菜钱我来出,你去厅里歇着。我们赶紧打圆场,最后还是做了两道,一道放糖一道不放。聚餐全程男生都冷着脸,瞪着那盘放糖的西红柿炒鸡蛋,仿佛瞪着杀父仇人。后来我跟他聊过这件事,发现他没别的坏心,也不是自私,真的只是单纯不能接受“西红柿鸡蛋要放糖”这个事实,感觉就像自己被冒犯了似的。他问你们怎么能忍的?我说为啥不能忍?我们老家赤峰有一种做法,还放酱油呢,新西兰某些中餐馆,还用番茄酱呢。他嗷的一声,把头抱住了。
我去过西安很多次,每次都会吃羊肉泡馍。固定流程是这样的:1我用手掰馍 2当地陪同的朋友嫌弃我掰的不够碎 3 十分钟培训,包括掰馍的手法、碎片的认证、为什么馍越碎越好吃的原理,以及厨师看到你用机器切的馍,会往碗里吐口水的传说。4 看着我重新掰,验收合格后送进厨房。一般来说,我如果没什么事,而且精神头好,会进入第4步,如果犯懒的话,等到第3步结束,我就会坚定地表示麻烦让机器切吧。当地朋友哈哈大笑一番,叫来服务员上机器。几年之前,我去西安,有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带我去了一家馆子,说这家羊肉泡特别好。吃的时候,我掰了一阵觉得烦了,说送机器切吧。他说不行,机器切的没法吃,苦口婆心劝我说手掰的好。我说我知道口感不一样,但我指甲盖都抠疼了,算了,机器切吧。他说不行,机器切的没法吃,坚持让我掰。三辞三让之后,我觉得礼数尽到了,便直接喊来服务员,说你给送机器切一下去,他愤怒了,轰走服务员,把碗咣的一声搁我面前,说必须得手掰碎了,好吃,真的好吃!我不骗你!我说我吃不出来差别,他说吃得出来!我一瞬间觉得他被我那位阿姨附体了,只好忍气吞声,花了40分钟掰完,吃完,他问我是不是好吃啊?我点点头。不过后来再没跟他吃过饭。
有一次去郫县。一当地朋友说有家小店的豆瓣酱冠绝郫县,我一想,豆瓣酱能冠绝郫县,那跟冠绝全球也差不多了,去!当时我其实已经大半天没吃饭了,饥肠辘辘,但为了吃到这个,也忍了。没成想,他带着我左拐右转,走了15分钟还没到。我忍不住问快到了吗?他每次都说快了快了。要知道,我们走的这一路上,能看到很多家大小饭店,每一家传出来的味道都极其诱人。我走到20分钟的时候,实在忍不了了,说咱们就近找一家吃的,我觉得现在吃啥都挺好吃的。他一挥手,说不行,味道差远了!继续带着我走。人一饿,情绪就不太稳定,加上一直在走路,一直说快到了却遥遥无期,终于忍不住了,随便站到一家门口,说我下午还有事,就这家吃一口吧。他不干,豆瓣酱这种东西你怎么能随便对付一口呢?你选的那家根本不能入口好吗?死活拽着我往前走。最后在我饿死之前,我们总算到了,很小的门脸儿,一把大锁牢牢挡在门前。他很沮丧,勉强选了别的一家。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他痛心疾首,说味道差远了差远了。我安慰他说,你们能尝出98分和95分的区别,对我来说,80分以上都一样,那一两分的差异没意义。他大怒,把我给训斥了一顿,誓言下次来一定去那尝尝,你绝对吃得出差异——当然,我目前还没机会再去。
这位阿姨、那个男生,西安和郫县的两位朋友都不是坏人,他们热情得很,真心希望能够给 你最好的美食体验。如果他们能不强行代表别人去表达这种感受,坦然接受这世界上有很多种自己所不了解的美好,那就更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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