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爷 | 此心安处是吾乡

1978年，出生在香港、在李小龙电影里死跑龙套的成龙，凭借《蛇形刁手》和《醉拳》确立了自己的江湖地位。

之后，他就和老乡、嘉禾电影公司老板邹文怀眉来眼去。

也是在这一年，离开邵氏的许冠文，凭借讽刺电视台用人制度的《卖身契》，为嘉禾摘得了当年的票房冠军。

那会香港的电视台，都是邵逸夫的。他是宁波人。

一直在香港电影市场缠斗的邵氏和嘉禾，完成了地位接力。从大陆江湖汲取营养的邵氏武侠电影，败给了嘉禾。

此间五年，香港GDP年均增速接近12%。香港人均收入是深圳河北岸同胞的100倍，深圳人民潮水一般涌往对岸。只要有人成功，大家就一起放鞭炮庆祝。

当年9月底，也是潮汕人的李嘉诚，穿着赶制的中山装来到北京。第一次登上长城的他说：

回归祖国的感觉，真好。

港岛的人喜欢引经据典。今年夏天，李嘉诚引用了唐朝的黄台之瓜。

1978年，香港开始评选的十大中文金曲，粤语歌大获全胜。排名第一的《小李飞刀》这样唱到：

乱挥刀剑无结果，流水滔滔斩不断。

1

今年6月，汕头大学毕业典礼在新体育馆举行，学生们都在等着听李嘉诚会讲什么。

去年的汕大毕业典礼，为汕大投入了上百亿港币的超人，卸下名誉主席头衔。此前的十七年，他从未缺席过汕大的毕业典礼。

当天，学生们只等到了校长姜虹的发言：

我希望你们做到“苟利国家生死以”。

这是一所建校伊始就强调爱国的大学。最后唱校歌时，一位毕业生泪流满面，媒体们问他是不是爱这片土地太过深沉，他说：

因为李嘉诚没来。

李嘉诚游览天安门和长城的第二年，南洋商业银行董事长庄世平牵头筹办了汕头大学。叶帅亲自题写了校名，李嘉诚赞助了三千万港币。

那时的港督叫麦理浩。当年3月，自信心爆棚的他去北京谒见总设计师，他说租约一旦失效，地产商信心就将崩溃。

总设计师已经见过很多香港地产商了，有没有信心大家都很清楚：

香港属于中国，这个问题本身不能讨论。

麦理浩返港后，惜字如金，只说北京回复：

叫香港投资者放心。

英国人听懂了这句话。怡和、会德丰、和记、太古四大洋行对香港经济的统治，出现裂隙。

从中环到金钟，从汇丰到怡和，李嘉诚在“港人治港”原则下，开始接收大批英国人资产。

1979年，李嘉诚买了汇丰控股的和黄。几年后，汇丰还邀请李嘉诚出任副董事长。

麦理浩说过，真正管制香港的是汇丰、赛马会和怡和。对汇丰来说，这是仓促的出售：

PB0.5，只用首付两成，尾款不需要付利息。

李嘉诚说他从20岁开始就喜欢看财报，对各种公司数据过目不忘。日后成为他标志的黑框眼镜，是1979年买的。超人一定用它仔细研究过汇丰这笔半卖买送的生意。

从那一年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换过这幅眼镜。

香港每年的新年夜，怡和洋行都会在铜锣湾鸣放礼炮。1980年的那声炮响之后，四大洋行中的两家已经被华人收购。

香港的天，终于变了。

1982年，麦理浩辞去了港督的职务。那时的香港，是亚洲四小龙的龙头。制造业占比接近四分之一，外汇储备占英国三成，电子工业崛起，金融业和商业一片繁荣。

也是这一年，第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举办。独揽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奖的《父子情》，剧情是一位顽劣少年从小到大与父亲的较劲过程。

当年获奖的四部电影，或多或少都有一个情节，找爸爸。

2

1984年10月，阔别故乡多年的船王包玉刚回到宁波。

参观江南最古老藏书阁“天一阁”时，工作人员捧出一套《包氏家谱》，包玉刚兴致勃勃地翻阅这套线装书，高兴地喊道：

我是包青天的嫡孙！

当年底，《中英联合声明》签署。那时的船王正在弃舟登岸，他是李嘉诚的贵人，财富是后者的N倍。在接收英资的道路上，他拉过李超人一大把。

看过族谱的包玉刚，查出身患癌症。弃船的船王用最后的力量，“阴”了老对手会德丰一把，一举控制了这家老牌英资洋行。

多年后，每年坐吃几百亿租金的子孙们，向媒体们展示过当年的战利品：

999年的地契。

1985年，刚刚当选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的李嘉诚，意气风发。很多港商由于担心日后局势，开始跟随英资脚步大举离港，导致香港经济急速滑坡，当年GDP增长率还不到1%。

李嘉诚不走。他大举囤地，还从怡和手里买下香港电灯公司，垄断了港岛的电力供应。

这是中英会谈结束后第一笔大宗并购。与此同时，李嘉诚旗下的超商业务开始向大陆扩张。

这一年，一起和邵逸夫在电影业打拼的三哥邵仁枚去世。邵氏电影宣布停产，文艺界群龙无首的春天，终于来了。

当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评选中，杨浩导演、斯琴高娃主演的电影《似水流年》斩获了包括最佳电影、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在内的六项大奖。

香港本地电影市场里，成龙才是真正的一哥。他和洪金宝合作的《福星高照》，票房突破了3000万港币。

阔起来的成龙一口气买了七只钻表，见到刘德华就晃晃手腕。他还买了50辆车，停满了嘉禾公司的停车场。

这是成龙和周润发的大时代。此后几年间，二人主演的电影几乎包揽了金像奖所有的最佳电影奖。在成龙被叫大哥、周润发被叫发哥的时候，周星驰直接被称为星爷，与二人并列。

1986年的《英雄本色》，吴宇森加周润发的暴力美学枪战片，一举奠定了香港电影在大陆人心里的位置。

刚穿上裤子的兽爷，就是跟着这部电影学会了梳中分。

《英雄本色》上映的那一年，四大交易所合并为香港联交所。香港与伦敦纽约并立为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

这一年，李嘉诚在北京见到了总设计师。他盛赞李嘉诚“为祖国作出了扎扎实实的贡献”，对李嘉诚的爱国精神“表示了由衷的赞赏”。

但英国国家档案馆2017年解封了几份档案。里面其实记载了一些李嘉诚80年代在英国的往事。比如他与撒切尔夫人见面时说的话。

几年后，领导再次接见李嘉诚，请他凝聚港商共识、搞好过度。李嘉诚说自己和广大香港同胞对香港回归充满信心：

长江集团及他名下的分公司未来几年在港投资，将进一步增加。

但转过头去，李嘉诚就在温哥华买下了比铜锣湾还大的地皮，收购巨亏的赫斯基石油，两个儿子入籍加拿大。在他的带领下，郑裕彤、李兆基等大佬，纷纷到加拿大看项目。

后来，加拿大商务部的官员租了李嘉诚附近的办公室，把超人画像挂在办公室，逢人便夸：

hero！

英国的档案公开后，有香港媒体去问李嘉诚一些细节，到现在也没收到回复。

3

回归前夜。第1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礼上，描述大陆来港青年爱情生活的《甜蜜蜜》横扫9项大奖。

张曼玉被黎明挤在墙角解扣子的桥段，启蒙了兽爷的好朋友包叔，很多年后他说：

还是拉锁好。

电影里一直想买房的李翘，是香港市民的杰出代表。房价连续18个月上涨，老百姓要买房，还得向售楼小姐行贿。当时的首富李兆基数钱数到手软。

《甜蜜蜜》电影里的十年，李嘉诚家里变故颇多。原配庄月明去世后，小儿子李泽楷返港，他不住李家大宅，独自搬去酒店。

多年后，记者问起母亲，他淡淡回复：

那几年她不开心。

后来李泽楷的生意，在那几年风生水起。Star TV近10亿美元卖给默多克，为什么能卖这么贵，香港媒体讲过一些往事。

李家拿下了电视经营权后，迅速在自己开发的小区里铺网，同时禁止竞争对手进入。比如，包玉刚家的网，就是进不来。

李家接近三成资产在大陆，东方广场的故事就有很多个版本。按照李嘉诚红颜知己周凯旋的版本，这笔20亿美元的生意，她只用了几分钟就说服了超人，拿了几千万美元佣金。

人们发现，不断告诉香港人和总设计师自己不会跑的李嘉诚，在英国人那里赚了大钱。

1999年10月，他高兴地宣布：把英国的第三大电信运营商Orange plc 49.01%的股权给第二大的曼内斯曼。

这笔生意，李嘉诚赚了1700亿。那时，中国站在WTO门口，elder在北京和李嘉诚握手：

希望香港工商界的朋友能够抓住这个机遇。

工商界的朋友的确抓住了，但是香港，可能没抓住。

千禧年后，香港的制造业占比从5%一路萎缩到不足1%，曾经能提供数百万就业机会的行业，慢慢消失了。

八万五计划无疾而终，香港楼市陷入了暴涨暴跌的循环。2002年的金像奖颁奖典礼上，周星驰凭借《少林足球》获得了最杰出青年导演奖，上台领奖的星爷说：

一把年纪还拿这个年轻导演奖。

那时大家都没有想到，一年之后，《无间道》将为这个城市抹上了一道落日余晖。

那一年的香港金像奖颁奖礼，无比压抑。五天前，张国荣在怡和旗下的文华酒店跳楼身亡。“四大天王”同台合唱《当年情》悼念张国荣，台下坐的，是偷偷抹眼泪的周润发。

《当年情》是1986年上映的《英雄本色》主题曲。

2003年，大陆推出了招拍挂政策。香港的地产商们，渐渐败给了赌性更强的大陆地产商。他们开始在深圳河北岸交朋友。

不管风云变幻，李家的脚步始终没有停止。从英国到欧洲大陆，遍布着长和的投资。

2012年的中报记者会，李嘉诚说：

我1940年到香港，对这片土地有特别的感情。我绝对不会从香港撤资，我说话很少那么坚定。

话音未落，长和开始在内地和香港同时撤退。从广州到上海，从北京到中环，数千亿港币都换成了英镑和欧元。欧洲大陆上，从港口到铁路，从电网到煤气，都成了李家的。

中国北方有句老话，叫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大陆媒体2015年写下了一个经典标题：

别让李嘉诚跑了。

这种观点，超人当然是否认的。随后的自问自答里，他引用了苏轼的诗：

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之后，超人越来越爱在公开场合引用古诗。据说他的御用文案，都年薪百万。现在看来，还是值这个价的。

但也有例外。每次被问到关于周女士的问题，超人总是用白话文回答。是否会再婚，李嘉诚先说不会，但在长子李泽钜先行离开后，又轻松地表示，或许有一天会改变主意。

2018年长和年报发布，李家六成收入和利润来自欧美，不到两成来自大中华区。发布会上，李嘉诚正式宣布退休，但记者们又问起和周女士是不是结婚了。

说自己一辈子都不生气的李嘉诚，嘴角下垂：

你问这个问题，你猜我会不会回答你？你是哪一家报社的？我想认识你一下！

几天前，“一个香港市民”李嘉诚家族，又花了430亿港币，买下了英国最大酒吧集团和酿酒厂格林王。

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故乡。

来源：兽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