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鹏是个老实人。他老实得就像一头牛,一头只会干活不会吃草的牛。
他从小就老实,但在更早的时候却不是这样。在三四岁的时候,他也飞扬跋扈过一阵子。那时候的他,约莫要比同村其他孩子年长个一岁两岁,加上他妈是有名的难缠,特别“护短”,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欺负了别人,自己却很少吃亏。我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他从我手里抢走半块饼干还顺手夺走了我的陀螺飞奔回家,我追到他家门口,他妈却从屋里提着扫帚,横眉竖目连吓唬带骂:“得了了?!欺负到我们家门口了!”他那时候也风光过一阵子,是谁都敢欺负的孩子王。
老实人在我的家乡是带有贬义的,就是说一个人傻、笨、呆的意思。比如有的孩子犯了错误,父母会轻拍一下后脑勺,说:“老实!”这就是亲昵地嗔怪着说傻的意思。但是要是一个人恨恨地说“他就是老实包”,那就是骂人了,是说这人傻。
金鹏从一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变成老实人完全是被吓的。因为他横行乡里,惹人讨厌,只要他一捣蛋,街坊邻居就吓唬他——“派出所的人来了,公安局的人来抓你了!”他就吓得扭身逃回家,哐当把门插上,然后“吱溜”钻到床底下,躲在尿桶后面竖着耳朵往外张望动静。再加上他父亲当年是村里的会计,也是强势霸道的主儿,他不听话,惹怒了他父亲,就被用绳子捆了,吊在院里的枣树上一顿狠揍。据说树条子都被打折了几根。后来,他就日渐胆小,走路就像被狠揍过的狗见了打它的人一样,低眉顺目,遛着墙角走,见人说话先低头,目光躲躲闪闪。
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在街上横行霸道的家伙,在上学前班的时候却彻彻底底沦为被其他人任意欺侮的人了。因为我们同村同姓,辈分上也是兄弟,从小学开始,我就开始扮演着打抱不平保护他的角色。上学前班的时候,我就侠肝义胆,经常路见不平,揍得欺负他的孩子鼻青脸肿。因此被老师责罚,老师向黑板努努嘴说,你爪子痒是吧?自己上去打手板。我结结实实地在黑板上拍了两百下,手都拍肿了——其实我也挺老实的。
初中毕业后,金鹏就跟着自己的表哥们外出打工,每年见到他也就是秋收和过年的时候。他得意地说,别人干不了的活他都干得了,十几层楼高的地方,他都能上去,一点也不怕。修铁路的枕木,别人扛不动,但他行。那个谁谁谁,累得流鼻血,他没事儿。
一起在外面打工的同村其他年轻小伙子回来,都没挣到钱,村里人问,今年出门又挣了多厚一打钱啊?他们都会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挣啥钱啊?挣那点儿就只够吃喝了。村里人又说,人家金鹏回来都给他老爹交了四五千块呢?他们就会说,他?!谁能和他比呀!大夏天的在外头,人都晒得死,他一顶帽子都舍不得买。一个裤衩穿成缕缕儿了,还舍不得换新的。村里人又说,出门挣钱嘛,就是要省着点儿。不然,你在外面挣再多的钱,又把花在外面了,出门是图啥子的?年轻人们又不屑地一笑说,那和他不能比呀!夏天的时候,铁路上多热呀,中午吃饭,说喝一瓶啤酒,让他去买,他一听喝酒,“出溜”就往外跑。我们说,喝酒是要自己花钱的,他一听,就赶紧转身回来,说不喝了。他就是个只会挣钱不会花钱的机器,和我们不能比。挣钱搞啥子?不是为了花么。
那次,我去镇上修摩托车,修车师傅问,你是有个哥哥叫金鹏吧?我说,不是亲的,家门上的。我们那一条街都姓金,按辈分他比我年长两岁,算是哥吧。
我问:怎么了?
师傅是个年轻小伙子,还没开口,已经笑翻了过去。他说,那个小伙子好玩得很!我又问他,怎么了。师傅说,他不是在我这买了一辆摩托车嘛,今年过完年,有一天,他拎着一个空的雪碧瓶子,从你们那街上一直推着过来,说要把油放了。我问他,你为啥要把油放了?他说,过完年要出门去打工,一去就是一年。汽油不放出来,会挥发完,浪费了。我把油给他放了,装到瓶子里,他一只手着,一只手又把车推回去了。我说,放油是放油,怎么过来也是推过来呢?然后我们就都笑死了。这可有四五里地呢。
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村里的小伙儿姑娘们都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过了28岁在农村还没结婚,就会被人议论,也成了老辈子的心病,亲戚街坊们也四下里托人给他说媒。他就很不情愿的从外面工地回来相亲。回来还埋怨父母,说现在工地正忙呢,回来一天就少挣二三百。埋怨完,也就在各方的安排下和各个村子的姑娘们见面。
他见过不下二十个姑娘,好多姑娘回来就不答应,还放出话来,找个猪都不找他。这话传到他父母的耳朵里,就太伤人了。他父母也针锋相对放出话来,说别人家的姑娘,在外面打工,都太“繁华”(当地方言意思是太复杂、太花的意思)了,在外面是卖的,他们先看不上的。
姑娘们回来就说,金鹏就是个木头桩子,还死抠。去镇上,五块钱打个三轮车都舍不得,非要骑自行车去,累得“吭哧吭哧”的,一脸脏汗,跟麻猫子样。渴了,说买瓶水喝,他不干。说这么近,回去了给人家烧水喝。去城里买个衣服也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二百块钱的衣服,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其实就是嫌贵。中午大热天的,也舍不得在外面吃顿饭,非要饿着肚子说回去了再吃。
人家就不答应了,同时表示,嫁给谁都不会嫁给她。村里人倒是劝上了,说,这多好啊,舍得下力气会挣钱,不会花钱,过日子多好啊。人家姑娘又说了,牛也能下力气,那还不得嫁给牛哇!咹?银行的取款机有钱,那还不得和取款机结婚啊?
再后来,就是一些稍微有些缺陷的,比如走路有点跛一只眼睛斜眼的,也都瞧不上他,说他不仅抠,说话还颠二倒三的,跟个二球货一样。
金鹏的父亲有些见识,以前当过几年村里的会计,乡镇上来人了,也是能陪着喝酒吃饭说话的能人。他就在心里就打定了主意,金鹏再出去相亲,他就跟着,见机行事。后来的几个姑娘见面倒是顺利,俩人见面,这个老头儿就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鞍前马后的照应,他私下里嘱咐金鹏,不要多说话!有什么话茬,儿子没开口,他倒接上了,替他说。金鹏的父亲跟在后面又是买水,又是搭话的,在城里给人姑娘买了衣服,又下了馆子,点了好几个肉菜。
姑娘说,好热,也没个冰箱。其实农村里不怎么用得上冰箱,菜园子就是天然冰箱啊,随摘随吃。但金鹏的父亲当场就说,这有啥的,缺啥就买呗。人说上个网也不方便,第二天他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找人装了宽带。
姑娘也还算满意,双方见面礼、看门户等一套繁琐的流程都走了,最后决定在腊月二十八结婚。亲戚朋友也都挨个儿通知了,谁知道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女方传话过来,说姑娘死活不答应。金鹏的父亲就气得脸色铁青,跳脚骂了一宿,第二天早早起来,拿出本子,算盘,一笔笔算账。给人家姑娘买的东西,送的礼物,吃的二十顿饭,每顿饭点了多少菜,都算清了,亲自上门去要钱去了。故意摆弄人。人家也是理亏在前,就一分不少还了回来,另外还多给了二百块钱。
姑娘真有魄力!
又过了几年,费尽了心力,终于在父亲的谆谆教导下,金鹏结婚了。结婚的当天,女方姑父过来,看了一眼说,这娃子的人材不行,配不上我侄女儿。一屋子亲戚都没说话,吃过饭,就回去了。这婚也算是结了。
结完婚过了已经两年,我春节过年回去在村口遇见他,我问,是不是当爸爸了?他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盯着脚尖看,说,还没有呢?我说,都两年了,嫂子还没生啊?他就嘿嘿地抓耳挠腮傻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说,结完婚,就出门打工了,没在一起。我说,你们没在一起打工吗?他又抓抓脑袋说,我去的是江苏,她去广东她姐姐那个厂了。
后来听村里人说,人家那姑娘结婚就没打算和他长过,睡在一起也不让他碰,过完年就去广东打工了。夏天的时候回来呆了半年,说要学驾照,要了八千块钱,自己在城里租房子住。半年过去,都到了腊月间,她的驾照还没拿到。我说,这什么驾校啊,能学这么久?村里人就说,这谁知道?
腊月里,金鹏回来过年,姑娘却在他回来的当天,买了一张火车票去了广东,说现在正是别人回家过年的时候,过去好进厂。金鹏结婚三年多,实际上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拢共也不到一个月,而且还不让他碰,自然也没有孩子。村里人都说,这姑娘真奸(聪明),没有孩子就捆不到一起去,人还是自由的。
金鹏现在在外面工地干活,还是一分钱都舍不得花,按月寄回来给他父亲存着。人家都说,你结婚了也不把钱给媳妇?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他说,我爸非要要嘛,说帮我攒着。人家都笑话他是二球货,以前给你攒着娶媳妇,现在媳妇都到手了,还让你老爹帮你管账呢?媳妇儿咋能不跑?他父亲知道了,就端个饭碗在街上边吃边指桑骂槐的骂村里人挑拨是非。
钱是存下来了,盖了楼房,洗衣机、冰箱、空调、电脑一应俱全,可是金鹏一年到头奔波在外,这些东西也都成了摆设。只是,每隔一个月他父母就会把这些家电都搬出来,在街心和大门口擦洗,引得路过的人都啧啧有声:嘿呀,你们家有这么多高档的东西啊?!
每每说起金鹏,村里人都会说,这娃子不错,老实人!找这样的人过日子舒服,可姑娘们都会翻个白眼撇撇嘴说,木头桩子,有啥用?
现在,小一茬的孩子们也都结婚了,金鹏还没有当上爸爸。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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