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参加了GQ杂志的十年颁奖盛典晚宴。晚宴因为走红毯的时间不断延长而延后,开饭前就越来越漫长的鸡尾酒会让大家社交——说是社交其实就是端着香槟漫无目的地巡视全场,找到一个认识的人就冲上前去尬聊。
我参加过最尴尬的鸡尾酒会是在英国某个高端场合。所有人不认识所有人,每个人胸前戴着一个很小的名牌,上面写着头衔和名字。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人的左乳,走得很近终于看清对方对自己没有价值,于是便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就像是在超市买东西,看清楚价格后假装没事人把东西放回货架。被看左乳的人赶紧收起社交笑容,挺起胸膛迎接下一个陌生人的审视。
在GQ活动的晚宴上,我很幸运地有一个认识的人——年度新锐作家奖得主是我的朋友班宇。
漫长的酒会上,我们相依为命,我通过不断叫嚷“好饿啊”来打破沉默。他则是不断地喝酒。
看眼前衣香鬓影,我问他:“很难想象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每天参加这种聚会,还能搞创作。”
班宇说:“要天天这样咣咣的,活着都费劲。”
我后来想,其实菲茨杰拉德也是靠在这种场合灌醉自己来逃避社交。写《尤利西斯》的乔伊斯第一次看到菲茨杰拉德在社交场上的表现时吓了一跳,说:“那个年轻人一定是疯了——我恐怕他会喝伤自己。”
关于那场活动的盛大、丰富、复杂已经有了详尽幕前幕后的报道。比如GQ报道 | 人来人往,潮起潮落:2019名利场背后
里面揭露了很多我和班宇两个被饥饿蒙蔽了心智的人看不到的内幕八卦。不过活动之后,我确实开始想一件事:名利场究竟是什么?
最书呆子气的解释是:《名利场》(Vanity Fair)是十九世纪作家萨克雷写的讽刺小说。这是我非常钟爱的作品,虽然现在被所提甚少。小说讲了出身云泥之别的两个女孩的命运。她们有时交错,有时平行,两个人都双双被名利场抛弃,天真无邪的白富美变成饱经沧桑的妇女,踌躇满志的心机女已经精疲力竭。
这部小说的副标题叫做《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小说里没有一个人获得好的结局,无论是费尽心思的“凤凰女”,还是纯真善良的中产阶级,最后都被生活所欺骗。“名利场”好像是个染缸,愚弄一切参与者。
这种命运的安排或许和萨克雷的身世有关,他前半生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在伦敦学法律时也是四处游荡,没有一天不是虚度的。后来他因为投资失败而破产,父亲的遗产也尽失,虽然还在上流阶层但是一无所有。
“名利场”的弃子才能写好名利场,就像曹雪芹经历过家道中落才能感慨“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因为他们对财富没有仰望,而是一开始就看破了其中的无聊,萨克雷看来,荣辱成败好比彩票的中奖和不中奖,全靠运气。
萨克雷还写了一本有趣的小书,叫做《势利者脸谱》,里面刻画了他这么多年见过的各种嘴脸。这本小书或许可以当做小说《名利场》的注脚——名利场的本质就是势利眼。
我勉强算是亲历过势利的人,我第一次亲身经历“咖位”这个词是一个节目邀请我做评委,开电话会议,我清楚地听到对面的工作人员大声商量:“XX作家(另一个评委)的咖位做她爷爷都可以,她上节目说得上话吗?”
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也经历过被一个活动邀请,人已经到了机场准备去现场,结果另一个“咖位更大”的嘉宾忽然有空,活动方打电话通知我不用来了,我假装还没出发,说:“好险,幸亏我还没动身。”
这些往事远远称不上心酸,因为被衡量名气的游戏在我生活中出现频次并不高。但最近几年,我发现势利好像变成了越来越光明正大的事情,有明星参与的照片,都有人议论“XX不配站在C位吧?”;电影演员排名前后也要据理力争;
我因采访探班过的剧组,同为男女主角,却因为“咖位”不同从吃穿用住到替身数量完全不同——这一切都被视作理所当然。
“得势”和“失势”这种在萨克雷的时代非常微妙的东西,在现代社会变成了完全可视,而且可被细微量化。粉丝数、作品销量、收视率、带货能力,每一样都和商品社会挂钩,而且在流量的时代,“红(得势)”和“糊(失势)”之间的转化是飞快的,所以一定要在风头正劲的时候吃尽红利。
曾经,“名利场”只与当事人有关,而在当下的娱乐环境中,哪怕当事人对“番位”并不在乎,亿万粉丝也会挺身而撕(“撕”这个动词真的非常凶狠)。
我无意指责这种现象,也不会像十九世纪的讽刺作家一样讥讽——我完全可以理解这一切,自己也喜欢看讲明星们为了争夺压轴权迟迟不愿走红毯,看谁定力强的八卦。但令我感到些许遗憾的是,我时不时可以看到人们把大众媒体对“势利”的不掩饰——甚至是鼓励——移情到了生活中。从穿衣打扮的攀比,到同事合影谁不该站在C位,在社交媒体上为自己的偶像争番位,生活中也代入拉高踩低的戏码。
当代生活的道德准则之一,是永远提醒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势利的人。
什么是势利的人?
萨克雷说得最好:
“你如果看不起自己的邻居,你就是一个势利者;你如果忘记自己的朋友们,卑鄙地追随那些地位更高的人,你就是一个势利者;你如果为自己的贫困羞耻,为自己的职业脸红,你就是一个势利者;正如你如果吹嘘自己的出身、或为你的财富感到得意,你也会是个势利者一样。”
明星说人生如戏尚可理解,但大可不必把平淡生活也代入成名利场的明星战争。《名利场》的结尾可谓一语中的:
“孩子们,收拾起戏台,藏起木偶人,咱们的戏已经演完了。”
来源:蒋方舟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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