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梁砸下来,橙子闻到了一阵浓浓的尘土味。
所有人都在向外冲的时候,橙子被后面的同学撞到,向前倒伏在了接近门口的位置。头上的房梁落随即下, 正好轧在橙子的双腿上。
疼痛伴随骨与肉分离,她的两条腿就像肉摊上的「大骨头棒子」,肉都碎了。
跑到室外的同学本能地折返,合力抬起房梁,把橙子救出来。
后来,橙子只记得班长不停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担心她昏睡过去。
那天是 2008 年 5 月 12 日,来自江油的橙子,正在离家百公里外的汉旺镇东汽技校读书。
汉旺镇处在龙门山断裂带上,距离汶川震中直线距离约 30 公里,两面环山,一条沿着山谷发源的绵远河从镇子中间穿过。橙子的学校,是靠近山的一座建筑。
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摧毁了汉旺镇。据媒体报道,强震以后,镇上 60 余座高层建筑,无一座完好。
幸运的是,地震发生时,橙子和同学在一楼的厂房里上数控实践课,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受伤,仅一死一伤。不幸的是,受伤的那一个,便是橙子。
学校高层的教学里几乎成为废墟,其他班级的师生死伤惨重。当天下午五六点,橙子被送到了 50 公里外四川省德阳市的医院。
医生告知橙子需要截肢,17 岁的橙子条件反射式地询问:「能不截肢吗?」
医生忙碌而冷酷,反问「你要腿,还是要命?」
橙子后来回忆,医院的大门口、走廊里、病房中,到处是伤员。人们捂着头,抱着胳膊,疼痛与悲伤化成了哭喊,此起彼伏,手术都是好几台同时进行。
地震之下,人没有选择。
地震刚刚发生,通讯中断,父母联系不上,橙子自己签下字。夜里,医院联系上了父母。
手术在次日凌晨进行。待父亲从家里赶到,她已经没了双腿,右腿的小腿部分和左腿的大腿以下部分,全被截除。
母亲是晚些时候才赶到的。江油家里的房子,地震中有些损伤,处理好一切就来到德阳。受伤后,父母没有在橙子面前哭过,但橙子注意到母亲红肿着的眼睛。
截肢所带来的疼痛,不是一次性的。换药时,胶带每每撕开创面,仿佛不断向橙子强调双腿已经不在。
重塑
橙子在医院里开始了漫长的康复,彻底出院已经是 2 年之后。曾经的朋友圈子,从同学变成了一起疗伤的病友。由于地震,原先的同学迁到外地读书,基本断了联系。
伴随着疼痛,当时橙子的生活也不可阻挡地迎来了巨变。彼时 17 岁的她,没有太多选择。
「医院一直都会有人来采访,特别是开始那两年。有一些病友就会比较积极,记者来了会特别主动,会表演吉他啊之类的。」
「花季少女」「活泼开朗」「失去双腿」......震后,橙子和身边的病友们,被媒体贴上了坚强、乐观的标签。
蜂拥而至的报道,民众的鼓励,陪伴着橙子度过失去双腿的前两年。对于伤员来说,这本应该是最艰难的头两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能量的包围,也是一种对震后伤员的保护。重大的创伤后,社会与民众也需要一针又一针强心剂,走出地震的阴霾。
橙子说,「当时要给外界传达,我们过得很好。外面的人给我们特别多帮助,也比较牵挂我们。」
只是,「有点像读书时候领导要来检查。」
不管是橙子和她的病友们,还是当时的社会,经历巨大灾难,非常需要鼓舞人心的力量。
然而, 也正因为这种「无菌」环境,身体残缺带来的社会性困扰,在头两年很难显现。
媒体前、镜头下,橙子与病友们大方展示着因地震带来的残缺身体。在成都医院康复的日子里,病友们会成群结队地推着轮椅上街,即便有行人的目光,在集体之中也不会感受到异样。
甚至,对橙子而言,受伤带来的特殊照顾,似乎大于失去双腿的困扰:
可以去特殊学校当老师,教聋哑的学生做过两个月的手工;
有公益组织安排橙子和病友们,与刘德华一起吃饭;
甚至,成都市残联组织了以橙子网名命名的 #橙丝带行动#......
社会性的缺失,失去双腿的不便尚未完全显现,刚刚成年的橙子会恍惚觉得,相比地震带走的双腿,它带来的更多。
地震三周年时,她接受成都本地媒体的采访,说出当时想实现的 7 个愿望。
2011 年,微博在公共议题中正崭露头角,名为#橙子的 7 个愿望#的话题在腾讯微博上被大 v 和网友转发。
其中,橙子的一个愿望是见到炎亚纶。当时的顶流综艺《快乐大本营》邀请橙子前往节目现场,悄悄请来了炎亚纶送惊喜。
「痛就眼睛眯起睡觉」「一天很短,开心就笑,不开心就过会儿笑」......橙子发在社交媒体上的这些感悟,还被媒体总结成了「橙子语录」,线上线下广为传播。
然而,媒体的关注、舆论的声音,也在时刻裹挟着橙子。对于一个被选中的女孩,语言上的暴力从来不会缺席。
「胖。」
「凭什么她可以见到?」
「断了两条腿就可以见到炎亚纶?」
.......
充满攻击性的语言伴随着巨大的关注,充斥在橙子微博里。
她挂出骂她的粉丝,拒绝掉媒体的采访、电视台的邀请,最后清空所有微博,错过了一个能够利用地震伤员的身份,更「红」一点的机会。
那时的橙子,不过是个刚满 20 岁的女孩,汶川地震已过去 3 年。
回归
媒体的关注几近散去后,橙子和其他病友们正式进入了社会化的生活。
橙子在医院断断续续待了两年,真正出院以后,曾在一家公益组织上过一阵子班,和残障人一起工作。后来,她又离开家,一个人去到了德阳,在一家旅行公司做基础行政,周围都是健全人。
下雨天,上班路上摔倒了,最开始还没掌握靠自己爬起来的方式,没有人扶,橙子就只能坐在雨地里。之后,橙子就开始在家独自练习,倒下了怎么靠自己爬起来。
「就像小孩子重新学走路一样。」
公司的厕所只有蹲便,因为没有膝盖,一开始橙子学不会蹲下,白天就坚持不上厕所,久而久之也养成了喝水很少的习惯。
很长一段时间内,橙子习惯把义肢藏在长裤下面,再穿上帆布鞋。
夏天是难熬的,义肢的接受腔外面再包裹一层裤子更是闷热。腿部留下的汗水会积蓄在接受腔里,一坐下就流到身上。
2017 年的时候,橙子终于开始尝试裸穿义肢,露出钢铁的脚踝,不畏惧旁人的目光。
当年的病友,这群汶川地震留下的伤者,现在大部分有了自己的家庭与事业。
有人成为了游泳运动员,还得了锦标赛冠军,有人做了康复医生,有人开了一家小超市,也有人成为了培训师,到大学与企业做文化宣讲。
相比之下,橙子赚得并不多。为了养活自己,她会在下班做兼职,一般都是两份兼职一起进行。
有时候是做文案,做公众号排版,也会接一些淘宝客服的活。
「因为身体就这样,很难有更高的薪水和更好的工作。」橙子说。
生活中,她养了四只猫,其中一对一起生过小猫。橙子爱做饭,有时也会煮点鸡胸肉给它们。
上班、兼职、养猫,震后 12 年,橙子独立而自由。
有次,橙子回老家,打车去高铁站,载她的司机注意到了她的腿,突然问她,「你这样活着累不累?」
橙子说,「不会啊,只是有时候有一点不方便而已。」
17 岁时,失去双腿后的担忧与绝望,没有成为现实。
问及如何才能从一场巨大灾难中,真正实现痊愈,橙子的回答没有犹豫:
「回归生活,回归社会。」
站起来
橙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接受义肢的,曾经,她觉得有轮椅就够了。
当病友们在积极使用义肢康复的时候,橙子总是躺在床上,迟迟不肯起来。
出于对疼痛的本能排斥,觉得义肢无法代替真的腿,受伤初期缺少社会化生活的橙子,并没有意识到独立使用义肢的必要性,直到康复治疗的间隙,回到家生活了一段时间。
父母在家里开了一家小麻将馆,四五张桌子放在大厅里,农闲时,坐满了来搓麻的当地村民。橙子从自己的房间去厕所,要坐着轮椅穿过大厅。
人们的眼神不可避免地从牌面上移开,注视着橙子缓缓穿过。
轮椅始终不方便,橙子便决心开始练习使用义肢。
义肢的接受腔坚硬,接触的身体部位会被磨出血泡,肉也会被磨坏,但是还是要继续穿。曾有人跟橙子讲,肉上磨出老茧就不痛了。
然而,事实是「磨破的地方,永远都会长出新的肉,根本没有机会有老茧。」
痛得受不了时,她会把拐杖扔掉,冲着妈妈发脾气。
刚开始用义肢还走不快,过马路时绿灯快结束了,橙子常常还在路中间。
下意识想抬腿跑过去,却发现自己带着义肢,已经失去奔跑的能力,只能站在双向车流的中间,等下一个绿灯。
有司机对她喊,「都这个样子了,干嘛还出门?」
当震后伤员的标签褪去,重返生活的路上,有很多旁人无法察觉到的困难,需要橙子自己一个人消化。
多年磨合,尽管义肢还不能像两条真实的腿一样舒适,但已经成为橙子身体的一部分。
橙子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和睡前最后一件事,就是穿上和脱下义肢,就和普通人穿鞋一样快速与自然。
她给义肢贴上喜欢的贴纸,小心翼翼地呵护,在微博上开玩笑说:
「别的女孩涂护肤乳,我就不一样了,我涂机油。」
未来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家里就曾为橙子安排相亲。有的对象是四五十岁尚未结婚的男人,有的身有残疾。亲戚言语中,有意无意透露着「你都这样了,有人要就不错了。」
父母也劝她,「女孩子总要找个人照顾」。
橙子刚烈,反问「(找这样的)究竟是谁来照顾谁?」
此后,再无人做媒。
有意无意间,橙子会和家人灌输,如果没有合适的对象,一个人也无所谓,自己开心就好。
2017 年,橙子去参加了残疾人游泳锦标赛冠军代国宏的婚礼,他们曾是病友,都在地震中失去了双腿。新郎坐在轮椅,沿着 T 台奔向主舞台,和健全的妻子并肩,台下欢呼与掌声一片。
橙上在微博上用视频记录了这一时刻,送上祝福。那天,橙子收到了新娘扔出的捧花。
但结婚对于橙子还有些遥远。橙子谈了两年半年的男朋友,对方家里一直不同意。由于是异地恋,相处的时间也很有限。有朋友给橙子出主意,如果认定了人,径直去领证就好了。
橙子说自己永远不会这么做,也不会给男方施加压力,一切还是顺其自然。
每年的 5·12 橙子和当年的病友都会聚会,像是一个节日。
这一天没有特殊的含义,只不过会提醒橙子双腿失去的原因,恍惚中回忆起十几年前自己还是能跑能跳的。
2018 年,地震十周年时,是病友们的大聚。那天,橙子发了一条微博:「10 年前在手术,10 年后在蹦迪。」
不久前,橙子在手上,纹了美人鱼的尾巴,旁边写了一串英文「A brave girl」。
她说,「和美人鱼一样,我也没有双腿。」
12 年过去,地震的烟尘早已散去,时光和伤痛都已走远,那个在成都春熙路上痛哭的姑娘也早就变了模样。
橙子即将走进而立之年。她一点点撕下了地震给她的标签,努力活得像一个普通人。
2017 年,橙子带着同事重回汉旺。原先的镇区,已经被当作地震遗址纪念地,当地人的生活区被迁到了 2 公里之外。
那天,橙子发了一条朋友圈:「我已经二十七了,有的同学还是十七岁」
当年老镇上标志性建筑物,一座由电力驱动的「钟楼」,地震发生时瞬间断电,指针永远地定格在了 14 点 28 分。
橙子说:「很多人的时间停止了,但我们的没有。」
(橙子系化名)
来源:丁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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