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富士康多连跳自杀爆出。我高考完,还没拿到分数,满心躁动,迫不及待想「了解世界怎么运作的」,立刻想办法进厂,想知道何至于此。
恰好成都有一家富士康,据说与地方政府有协议,需协助招工,任务分配到各区县,我做公务员的叔叔的单位也领了指标,政府找「工头」拉人头,我求叔叔把我介绍了去。工头包车,管饭,把我们一车人拉到了郫县红光镇。我挑了几身难看衣裳,拐了俩同学,立刻报名了。路上做了培训:要说学历不超过高中,人显得老实些。普通话别太标准,否则工厂担心你聪明些,不老实,几天就跑了。工头劝我们安心待下来,自然不提一个人头可以换多少钱。
进厂,一个巨大仓库里,全国招来的工人都在流水线审核。面试官穿紧身小西装,问学历,之前干嘛的,为什么想来富士康。
我佝着背,答:初中没毕业,在县里买衣服,我弟弟结婚,我来给他赚彩礼钱。用我自创的土味方言。
同行者有自称大专毕业的,之前在公司做前台的,有明显纹身的,都被刷了。
入职,先发卡,既是储蓄卡也是门禁卡。里面有400块,可以先吃食堂买东西。第一天上午,培训,讲富士康光荣历史,郭台铭爱国爱党,最后答试卷,背富士康成立时间,关键业务等。
下午军训,喊口号,我付出我骄傲,我有光明的明天啥的。暴热,我称病躲树下,一爆炸头女生,带着几个女孩,跟可能是保安的教官吵起来,很快动手,她们当场被开除。
晚上,我带着被我叫来的同学,去园区外逛逛。如果无人告知,此地会被误认为大学城:篮球场,露天电影院,熙熙攘攘的年轻人……还有园区门口十里长街般的烧烤炒饭麻辣烫摊子,热气腾腾。好些发小广告的人,硬塞纸扇挂绳给你,上面都是流产广告。后来才发现,每一间宿舍,每一个工人手里,都被塞满了流产广告——自然是莆田系医院,强调术后30分钟即可上班——也就是回流水上做苹果手机。
全园区最多的,也是20块2小时的小旅馆与网吧。流水线下,青春滚烫的欲望只能在此地宣泄,有人慰藉。
人来人往,同宿舍女工并不健谈,看不到她们的财物藏在那里,3班倒,任何时刻都有人在补觉,宿舍窗帘总是拉着的。每个人都蹑手蹑脚的活着,稍熟了些,发现她们都有一个弟弟,弟弟都还在上学。其中有个河南女生,考上了二本,家里没让读。
必须加班,必须不停不停加班。不加班意味着你赚的钱只够吃饭。加班时的工时费比普通班次高好些,加久了,人就恍惚,头重脚轻。
有一个在那数年的女生,从未听她讲过话,偶尔睡觉,偶尔玩手机,总是在线上。她有一部五彩缤纷的山寨机,声音很大,她喜欢开外放听歌,藏在被子里,像一只在等猫离去的老鼠,其他人不敢说她,背地里说她精神也许已有了些状况。
在厂里我喜欢跑步,随时跑起来,人轻快些,好似想跑过厄运。随时有冲突发生:园区的垃圾都有几拨人开着车来争抢。一些老人打起来,裹住垃圾,像凶悍又护食的老鼠。这里每个人都渐渐像老鼠。被我叫来玩的女同学很快后悔了,在食堂与我沉默的吃完一大碗面,汗水落下来,我们不说话。我们考得好吗?什么时候走呢?
有一天我上班路上被堵,一个自称是公益组织的活泼女生,看谈吐,学历很高,也许是什么高校与集团合作的课题组,对我粗粗做了个问卷,很急,像催收试卷的监考老师。问我的心理状态,又说如果有问题,可以去心理咨询室找她们。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自认为充满了好奇与关切,实则充满优越感,微服私访,社会民生,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又算个什么东西?我感到厌恶。只说,我不需要,我只想挣钱。
那里的食堂意外好吃,看起来水电安保都安全,如果没考上大学,也许我也会在此地长久求生。它是与我错肩的另一种命运。除了堕胎,恍惚,赚不着大钱——只需要大到可以在村里修个房,工作久了,不会有其他风险——已经强过太多太多工厂了。南方湿沉飞坠的木棉花雨中,都是四川,重庆,河南……这些劳动力输出大省的工人无人知晓的血泪。一截手指,一段生命,消失在东莞樟木头深圳的工厂里,工厂消失在一次次产业升级时。我卡里的400块快刷完了。我开始想到底报哪所大学,我会不会考不到我们那的第一名了。室友们愿意与我聊几句了,我却知道我该走了。9月我去了双流的四川大学,我再未去过不远处的富士康。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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