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充电宝“四分天下”的格局,即将被打破。
5月初,美团再次杀入共享充电宝领域引发关注。随后,美团方面向《棱镜》证实了这一消息。
美团告诉《棱镜》,充电宝铺设将不限于餐饮商户,也计划拓展到其他“用户需要的地方”,例如商场、交通枢纽和小卖店。事实上,美团在2020年1月就重新组建了充电宝部门,尽管受肺炎疫情影响,目前“已在全国100多个城市运营”。
2017年11月,美团关闭了实验中的充电宝项目。彼时,美团联合创始人、时任高级副总裁的王慧文在内部信中表示,探索新业务,要看是否符合美团 “让大家吃得更好,活得更好”的企业使命、行业未来一段时候是否发生巨大变化、用户和商家是否满意现状、未来市场规模,以及与已有业务关系。
如今,美团重启充电宝项目,说明要么市场要么美团,或者两者都发生了变化。
2017年上半年,共享充电宝因“共享经济”标签而爆红,吸引大量资金注入。但仅仅半年之后,行业跌入寒冬,大量公司倒闭。
很多人没想到的是,两年过去,一个被视为“笑话”的行业“复苏”了:小电、怪兽、街电、来电四家公司分庭抗礼,并在2018年下半年后陆续宣布盈利,为了活得更好,他们甚至一起“默契”提价。
巨头入局,不免让原有玩家心生紧张,特别是有报道称美团将把充电宝使用与餐饮商户在美团应用上的排名挂钩,但美团急忙否认,称二者“完全无关”。
更重要的是,尽管“盈利”,但投资人预测,当增量竞争变为存量竞争后,胶着多时的市场让“未来大家都可能活得更差”。
美团卷土重来,或将为共享充电宝市场带来变数。
冲动的2017:从企业到投资人
充电宝销售商“安克”可能没有想到,2016年初在湖南长沙一场效果平平的商业实验,竟是随后几年“共享充电宝”风潮的开端。
那时,安克的内部创业项目“街电”,把不到50个装有充电宝的机柜,投放到长沙的各大商场。一个小型机柜装有6个或者12个满电的充电宝,供付费借用。
这一模式看起来不错:取用方便,价格不高,人们出门无需再带充电宝。然而,街电所设想“一呼百应,很多人用”的盛况却并未发生。
张希曾在街电的长沙运营团队工作,他分析,安克长于硬件,但缺乏运营经验。几年后,大浪淘沙剩下的几家充电宝公司都认同,精细运营是干好这行的关键。
好在“共享经济”浪潮很快来袭,共享出行、共享单车已然爆红。被贴上“共享充电宝”标签的充电宝租赁业,也吸引到更多目光。
经历当时共享经济盛况的风险投资人赵孟向《棱镜》回忆,他见到大把创业者,手里仅握着商业计划书,就试图融资——当中的幸运儿的确拿到了钱。而赵孟本人则在比较了部分已经运营中的充电宝公司的收益数据后,最终选择了一家,掷下千金,投资入股。
比赵孟更大手笔的还有聚美优品创始人陈欧。2017年5月,聚美斥资3亿元人民币,一次性从安克手中收购街电60%股份。街电估值一举达到7300万美元。
当时,话题人物王思聪明确表态看空共享充电宝,不惜说出“能成我吃翔”的狠话。陈欧则在微博隔空回应,“做不成可以做公益”,借王思聪之势,宣传街电。
这一年,各式充电宝项目琳琅满目。今日市场上的其他几家头部企业——怪兽、小电、来电,都在2017年上半年宣布获得融资。
赵孟其实对“共享”行业没有特殊偏好,他努力寻找的是那些“高频”、“刚需”且“能与线下移动支付结合”的创业公司。
2016年,互联网巨头在移动支付领域火并,若被投公司能帮他们“找到新的高频移动支付场景”,则巨头接盘后,投资机构可快速退出获利。
然而,事与愿违。为在激烈竞争中活下来,共享充电宝厂商都纷纷主动支持主流支付应用扫码。巨头不用再为风险投资家们接盘, “收割”这一支付场景的流量已绰绰有余。
同时,在出行与单车上“烧”掉不少钱后,投资人意识到,充电宝同样白热化的竞争压低了利润,企业无法仅靠业务本身来盈利。于是,他们不再追加投资,融资数量呈断崖式下跌。
共享充电宝泡沫在2017年下半年随即破裂。
2017年10月,总部位于杭州的乐电宣布退还用户押金,回收设备,停止运营——媒体称之为第一家退出的企业。
而有更多企业悄无声息地结束了短暂的“充电宝之旅”,包括美团。
风险投资人钱仲告诉《棱镜》,有些公司那时手里有点钱,怕错过风口,“脑子一热,不管条件成不成熟,都要试一把”。因此,快速试错后关停项目,也算及时止损。
缺少了资金,却有了盈利和涨价
活下来的是少数。几家资金实力雄厚的头部企业——小电、怪兽、街电、来电一边加紧铺设商户点位,拓展市场,另一边不忘用“口水”和“官司”狙击对手。
反转在2018年到来。
2018年7月,小电创始人唐永波宣布实现盈利;而聚美财报也显示,街电2018年经调整息税折旧摊销前利润(EBITDA)为1.96亿元人民币,EBITDA利润率28.1%;2019年底,《21世纪经济报道》援引消息人士称,“怪兽充电目前已走到盈利阶段”。
移动数据平台TrustData显示,2019年上半年,街电、小电和怪兽市场份额居前三,均超过四分之一。
参与者少了,但市场依旧还在。
易观报告称,2019年中国共享充电宝行业交易规模达到79.1亿元,TrustData的数据显示,共享充电宝用户规模2018年约14亿人次,而2019年小幅上扬,接近15亿人次。
艾瑞咨询认为,充电宝是刚需,保证了现金流入,而产品成本低,损耗及维护费用也低。另一方面,厂商逐渐改变激进扩张时的粗放经营模式。例如,用精细的充电宝投放(如“人工补宝还宝”)提升用户体验;更加强调点位的营收而非覆盖,并通过捆绑代理商利益,提升管理效率。
怪兽2018年的一份融资计划书可做成本参考:当年11月“直营机柜单宝”模型显示,日均租赁收入中,门店分润23%,占比最高;商务拓展与销售部门人工次之,占20%;设备折旧占16%——剩余31%为毛利。
到了2019年夏末,共享充电宝行业集体迎来一场涨价。消费者发现,从前每小时1元的价格很难再找到,普遍涨到2-3元;在类似酒吧等热门点位,也有每小时15元的情况。以北京为例,《棱镜》在二环内著名美食街“簋街”餐厅调研发现,美团与街电每半小时收费1.5元,怪兽每小时2元;每天20-30元封顶。
一家头部充电宝厂商的工作人员孙淑告诉《棱镜》,热门点位、强势商户要求提高入场费、分成比例和价格。对于前两者,讨价还价后,厂商往往选择接受;而对于涨价,则大概率是“顺水推舟”。
他解释,若不提高商户入场费或分成比例,强势点位就可能被对手撬走;唯有提高价格才能抵消成本上涨,“多分些钱大家都愿意。”
街电高管郑角告诉《棱镜》,各家“默契”涨价的主要原因,是现在共享充电宝企业缺乏投资机构资金支持,主要依靠自有资金滚动。因此,盈利比降价抢夺用户更为重要。
怪兽内部人士李季和小电内部人士周宫都向《棱镜》表示,如今共享充电宝行业增长空间依旧巨大,特别是在广大下沉市场。郑角则补充说,即便点位没有增长,充电宝提价同样扩大了市场。
《棱镜》在簋街一家烤鱼店看到,店内摆放了街电、美团和来电三家的充电宝。不过,受疫情影响,簋街客流减少,店主称,“哪个都没什么人用,一天一次两次,也不指望能挣钱”。隔壁小龙虾店生意红火,仅摆放了怪兽的充电宝,工作人员说,“摆了好几个月,用得人挺多”。
街电首席执行官万里告诉《棱镜》,即便疫情肆虐,街电依然完成“几百万的新增活跃用户”。万里特别强调,街电在四月实现正向现金流,“有足够的安全边际”——这一指标超出此前行业预期。
万里透露,目前充电宝行业日订单约800万单。按此计算,剔除前受疫情影响的四个月,2020年行业规模或超过19亿单。
存量竞争时代:融资难,整合更难
也有业内人士对“快速恢复”的行业订单数据不屑一顾,“有这么多吗?扯。”另外他提醒,需要挤掉订单总数中免费订单的“水分”:多数厂商对会员免费,这些订单既不带来收入,也不会与商家分成。
投资人赵孟如今也很谨慎:充电宝现在只能靠租金挣钱,无法承载“更大想象力”。
这意味着,行业规模受限,不可能一直处在增量增长中。一旦点位数、订单量等关键指标增长放缓,玩家们就会更多地从对手处抢夺资源,“进入存量竞争”。
李季和郑角也告诉《棱镜》,没有投资机构愿意再向哪一个玩家支持“弹药”。同时,由于厂商盈利后要求更高的估值,也致使融资难度上升。
街电的案例就是说明。
街电母公司聚美优品2020年4月从纽交所退市时,投资银行华利安(Houlihan Lokey)受聚美董事会所设立独立委员会之托,出具财务咨询报告。报告发布于2020年2月下旬,指聚美“无法为街电的运营充分融资,导致预期增长受限”。
报告称,聚美在2019年曾与5家投行讨论,联络26家潜在投资机构的管理层,但无法从第三方获得融资以支撑业务,也无法让街电独立上市。
聚美最近一次购买街电股权是在2019年6月,那时街电估值1.16亿美元。交易后,聚美持有街电超过九成的股份。
存量竞争下,街电前景不妙:综合考虑资金需求、融资缺乏和竞争压力,聚美预期“街电短期内无法盈利,也无法实现正向的现金流”。街电的经调整息税折旧摊销前利润(EBITDA)自2018年达到近两亿元人民币峰值后,随即一路下滑。这一反映企业经营现金流的关键指标,预计2021年降至5140万元后,开始连续呈现负值。
因此,各家充电宝厂商都开始重视起精细运营,但并不容易。
按照几大厂商内部人士的说法,点位铺设初期难度低,容易拿到流水多、利润高的优质点位;但竞争逐渐激烈后,若帮助拓展点位的代理商还是“主要拿开户费”,而非收入分成,这就容易驱使代理商去拓展“土产店、五金店这种容易进驻,但没什么流量的点位”。
某充电宝企业前高管说,这是业内常态,各家管理层很难说不知情,但碍于投资方要求攻城略地的压力,“管理层也得拿出好看的数据”。他说,这种做法考验管理层“在数据中掺水”的拿捏尺度,“不算造假,但玩过了最终是公司吃亏”。
融资难,整合更难。
“谁也没法吃掉谁,就这么胶着。”来自小电的周宫说,对于四分天下的怪兽、小电、街电以及来电来说,即便哪家有并购意愿,高企的整合成本也足以将其吓退。例如,厂商间充电宝无法互通,商户可能坐地涨价要求重签合同,还给对手制造了挖角机会。
赵孟告诉《棱镜》,此前有投资者试图整合现有玩家,但受限于价格,谈判进展艰难。一家头部公司高管称,业内同样讨论过整合的可能性:要考虑的,“除了钱,还有背后投资人的想法,以及创业者在桌上的位次,这些都非常现实”。
“大部分玩家都挣钱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死,都不愿让步。”赵孟说。
搅局者美团意欲何为?
这个节点上,美团杀了进来。
“来就来吧,倒不用担心美团短时间内会干掉成熟的几家。”怪兽内部人士李季分析,美团当下入局,一方面是为了要利用线下流量,另一方面,是看到“路子跑通,做充电宝亏不死”。
李季说,现有共享充电宝头部企业都在向互联网巨头导流,即便巨头一家都不投,也能坐享流量红利。“但美团不一样,如果不自己做,充电宝的流量就与它无关。”
九合创投投资总监许妙成向《棱镜》分析,美团拥有巨量餐饮用户,“拓展到充电宝行业,并没有跨出自身能力范畴”。
2019年第四季度,以共享单车为主的美团创新业务营收为约61亿元人民币,约占所有营收的二成。艾瑞咨询估计2019年充电宝交易规模约80亿,“要是能增加一个稳赚不赔的创新业务,美团没必要拒绝”。
有共享充电宝公司高管告诉《棱镜》,所在公司餐饮商户的收入至多三成,即便美团都抢走,他还有“70%的纵深”,避免过分被动。
他同时表示,尽管流量对美团很重要,但租借充电宝形成的个人交易数据,对美团更具战略意义。
接近街电的人士就告诉《棱镜》,阿里也曾“差点投资街电”,但最后因故放弃。行业人士认为,美团入局,或将引发阿里迅速动作。
因此,投资者依旧担忧市场变局。一个例子是,前述充电宝厂商高管告诉《棱镜》,2019年传闻美团将重启充电宝项目后,马上影响到某头部厂商已经谈妥的融资。
此外,另有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管提到,2019年下半年与2020年初,在决定重启充电宝业务前后,美团亦与业内几家公司沟通过并购事宜——了解产业链条,获取运营数据,并沟通价格。
若美团此举不是“借并购之名,行刺探军情之实”,那或许反映出对充电宝业务是自建或是收购,美团还有摇摆。
赵孟考虑的是,对美团来说,如果并购的成本低于自建,那正是把他手中第二梯队企业的股权快速变现的好机会。毕竟目前的局势继续下去,手里的资产可能缩水。
但美团愿意开出什么价码?
前述充电宝公司高管分析认为,很难出高价。原因在于,第一,地推是美团强项(某头部充电宝公司高管团队主要出自美团即是明证),花高价“外包”自己擅长的工作,说不过去;第二,美团将生活服务视为自家腹地,不愿意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付更多的钱。
“交易是否发生,主要考虑一个问题:价格。”赵孟说。
(文中赵孟、钱仲、孙淑、李季、周宫、郑角均为化名)
来源: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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