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女生,是在初一。
我初中读的是全寄宿制私立学校。某天晚上,一个与我向来互相看不惯的舍友和我就一个话题随意聊了几句,感到彼此投机便达成了和解。她的心情很激动,邀请我到她的床上一起睡,这样说话也不容易打扰到其他舍友。
我没拒绝,趁宿管阿姨查寝后悄悄溜到她的床边,钻进她的被窝。她靠着墙,我躺外面靠走道。宿舍的床不过90厘米宽,我和她面对面侧躺着,她说话时呼出来的热气拂动我的发梢,扎得我的鼻子和眼睛都痒痒的。
我盯着她的脸看,突然间有一种想要亲上去的冲动。我赶紧转了个身,告诉她自己困了,把头从她的枕头上挪下去。一整个晚上,我都固定在再往外一点点就会掉下床的位置,同时保持着背朝她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我用几个小时才使自己的心跳不再那么急促,在起床铃响起前不久,才模糊入睡。
那晚后,我拒绝身边所有女生对我发出的同床邀请,害怕自己再产生亲吻同性的欲望。
那样的欲望,让我感到难以自持的羞耻。
也是那个星期之后,我妈和我说,我睡觉忽然变得老实,不会再用脚踢她了。
让我没料到的是,直到现在,这件事成了一个我难以启齿的秘密。
二
等上了初三,我和小学的一个男生重新取得联系。他小学时被停学一段时间,上了初中,成为了他所在的学校里颇为出名的小混混。
寒假的一个月,我和他除了睡觉的时间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用QQ聊天。
白天,我把手机藏在寒假作业下面,右手握着笔,左手敲着手机键盘。到了晚上,一听见父母的房间传来轻微的呼噜声,立马戴上耳机,用被子蒙住头和他通电话。
他告诉我他上初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像是他身上有几处文身,分别是什么图案,都是在什么时候因为怎样的原因才文上去的。他说了很多我在私立中学闻所未闻的事。这对那时的我来说,就像是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他的联系越来越频繁,他也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心存好感的异性。
新学期开学后的一个周末,我妈身在老家,我爸因为出差也身在外地。我和这个男生在周五晚上约了见面,随后的一整个周末,我们都待在一起。他不停地说话,想不到说什么就哼几句薛之谦的歌,唱累了就用手机播给我听。
周六的凌晨,我靠在楼房底下废弃的沙发上打瞌睡,他把脸慢慢凑向我,亲上了我的嘴唇。我没有拒绝,那是我的初吻。而对于所谓的初吻的印象只有——他的胡茬扎得我的脸有点痛,他嘴里的酒精和烟草混合的气味很难闻。
周末结束后,我一想到他,就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恶心感。我感觉他很恶心,自己也恶心,我和他之前的一切都恶心得要命。我狠心删掉了他的QQ,也删掉了手机里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他试着加过我几次,我都假装没看见。
那段关系,很难说得上是我的初恋,更像是尝试的开始。对于恋爱,我从不排斥,只是不清楚自己的恋爱对象该是什么性别。
在高一结束的那年暑假,我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恋爱。对方是文理分科前的同班同学,成绩优异,爱打篮球,对球鞋有着特殊的痴迷。高高帅帅的他,让我几乎挑不出他的缺点。
那时我暗暗告诉自己,要像解一道题一样,尽最大的努力来经营这段关系。
在学校时,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和他在一起。我们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完饭一起在图书馆写作业,傍晚一起去操场上散步。
学校放假时,我随时都跟他汇报自己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一日三餐都会拍照片发给他。每发完一条,我都感到完成一项任务的释然。
包括他的生日、情人节、七夕节,我应该为他准备惊喜;碰上小长假,我应该至少留一天时间和他约会;我发的朋友圈,每一条都应该与他相关……
这些任务,我都一一完成。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跟我主动提了分手。
那时已经到了高三,我在北京参加艺考,在一天晚上本应互道晚安时,他毫无征兆地跟我说,他想要暂停我们的关系。
我穷尽辞藻,在微信上给他发了大段大段挽留的文字。他犹豫了一天,第二天晚上,还是执意要分手。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难过呢?”可是我没有。我也没有再挽留。
三
这些失败的尝试,让我渐渐清楚自己的性取向,只是我一直不敢承认。
早在高一的暑假,我选定艺考,借着专业学习为缘由,看过大量同性恋题材的电影。
等我看完《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后,又买了原著小说来读。那时,我希望身边亲近的人,可以明白我的困惑,理解我的心情。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向同为电影爱好者的我爸,推荐了这部电影。
电影中的父亲说过一段台词:
现在你可能不想去感受什么,或许你从来不希望去感受什么,或许你不愿意向我倾吐这些事情,但是,请你感受你所感受的。你有过一段很美好的友谊,也许超越了友谊,我很羡慕你。在我看来,多数父母会希望这一切烟消云散,祈祷他们的孩子就此放手,但是我不是这样的父母。
我多么希望我爸在看这部电影时,会被这段话所触动,愿意和我探讨这位父亲对于爱与性别的态度。我一直等待着,我爸也许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提起这部电影。
直到我实在按耐不住问起他,他却像猛然间才想起来。紧接着,一个天打雷劈,我爸说,他在飞机上看了不到半小时就睡着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他感觉电影里,两个男人之间的纠缠和关系只能用“恶心”来形容。
我大失所望,又不甘心。
我爸最欣赏的导演是克里斯托弗·诺兰,我就和他聊《蝙蝠侠:黑暗骑士》,从电影中饰演小丑的希斯·莱杰,又将话题引向由希斯·莱杰主演的《断背山》,然后郑重地向我爸推荐:这是一部所有影迷一定不能错过的电影。
我爸说他的确看过,我的心底燃起了希望,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跟我谈他的观影心得,没想到他只是皱了皱眉,低声抱怨了一句:“怎么又是那种同性恋电影!”
我妈当时坐在我们旁边,听到我和我爸的对话,气不打一处来,她确认家里的铁门和木门都关牢后,大声地训斥我,让我再也别看那些“变态电影”。我和她争辩了几句,她朝我吼道:“看多了,小心自己也成了变态!”
那一瞬间,我的脸涨得通红,却无力再辩驳。
相比我爸的温和,我妈对于“同性恋”的看法更为尖锐。
我记得在高二那年的寒假,我和我妈去泰国旅游,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
当时,我们在芭提雅海上的“东方公主”号上,我撺掇我妈一起去看人妖表演。表演开始前,游客可以付费和人妖合影。
我排了很久的队,把五十泰铢递给最受欢迎的一位,一时间竟忽略了我妈在场的情况,鬼使神差般地猛亲了一口她的左颊。
我妈对我的行为表示不可理喻,那天余下的时间,她都是一副欲言又止却怒火中烧的样子。一回到酒店,她就打长途电话告诉我爸,然后打开免提让我能够听见他的反应。我爸好气又好笑,“你知道人妖原本是什么性别吗?”
我不做解释,大概他们永远无法理解,柔美的女性容貌于我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
四
也是在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在艺考培训机构遇见了第一个在现实生活中的同性恋者,或者说,是一名已经公开出柜的同性恋者。
他是比大我一级的学长,同时也是一名全网粉丝量超过百万的博主。
对于自己是“同性恋”,他毫不避讳,也经常在网上对侮辱同性恋的言论进行回击。
在他的身上,我感觉自己无形之中受到很大程度的鼓舞。我渐渐不再逃避“比起异性,我更加喜欢同性”的事实。
从那时开始,我准备以自己的步调将这个事实摆上台面。2019年5月17日,“世界不再恐同日”,那天,我屏蔽了家人,发了一条朋友圈,想着但凡有一个人在评论区问我是不是同性恋,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事实和盘托出。
九天后,那条动态的评论数依然为零。
我不死心,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爸妈先后勉强同意我把头发剃成光头。我跟他们的解释是,希望有多一种人生体验。其实却是,我想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剃完头,那天晚上洗澡前,我凝视着镜子中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发现原来我的脑袋并不对称——它的左边比较圆润,而右边却是凹陷的,还有好些引人注目的痣。
也是在剃完光头后的几天,我妈和我说话时都把头别到一边,要是我一不小心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会像看见扎眼的东西一样,立刻把目光转向别处,以此表达她的态度。
没过几天,我买了各式各样的帽子,渔夫帽、鸭舌帽、堆堆帽。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强大,很难不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
五
到了大学开学,一个新的环境,我有些如释重负,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从前的朋友,因为在小县城长大,很难接受“同性恋”,对于他们,我也难以启齿。而面对新朋友,我可以放下一些戒备,也许可以向她们出柜,不用再将这个秘密压在心里。
庆幸的是,我的室友跟我的关系很好。有一次,两个舍友一左一右走在我的两边,挽着我的胳膊,聊到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她们突然告诉我,说见到我的第一眼还以为我是“L”。
“L是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我给自己的反应拖延了一点点时间,心跳越来越快,在脑海飞速地编织措辞,认为当下是向她们出柜的最佳时机。
“L不就是同性恋嘛!”一个舍友语气略带惊讶地向我解释。
另一个舍友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还好你不是同性恋,”她和另外一个女生对视一眼,“不然我和她现在哪敢和你走得那么近哦!”
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那时我也下定决心,直到毕业,我都不会向她们坦诚相告。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从那之后,我小心翼翼地和朋友们相处,也没和男生谈恋爱,却不敢和女生过份亲密。
直到那天,我在学校遇到了另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但是,她比我显然更加勇敢。
那是在一节体育课上课前,我和舍友们站在看台上闲聊,一个平时交集不多的同班女生朝我的方向看了很长时间。我碰巧撞上她的目光,她却丝毫没有回避,仍然凝视着原本的方向。我转了个身,寻找她到底在看些什么。
“别找了,”她说,“我看的是你。”
我又转回身,看见的却是两张表情错愕地盯着我的、舍友的脸。来不及回应她,一把抓住室友,拉着她俩“噔噔噔”地踩下看台楼梯。
逃跑的过程中,我的心脏狂跳,脸上很平静,心里却是激动又慌乱。
“XXX(那个女生的名字)怎么那么奇怪,对你说那样的话!”舍友跟我感叹。我耸了耸肩,假装很镇定,又一次为自己感到羞愧。
后来的很多次,我想起那个女生直视我的眼神和她对我说的话,每次都感到脸红。
就像是年少时,第一次想要亲吻同床的女孩。我知道,那分明就是恋爱的感觉。
那是一个正常人的情感,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终于有勇气可以面对这些。
转眼到了春节,我以为我可以坦诚地告诉父母,有关我的事,还有这些年的秘密,却没想到在学校里做的心理建设,回到了家族的饭桌上,一瞬间被打回原形,甚至击得粉碎。
年夜饭上,我们一家三口、爷爷奶奶,还有堂弟家的一家三口,大家侃侃而谈,最后聊到某部由两个小鲜肉主演的同性题材的连续剧。
婶婶问堂弟,有没有看过那部连续剧。堂弟的反应很夸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我怎么可能看那种东西!”这时,我爸突然指着我打趣,说我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看堂弟口中的“那种东西”,“什么《断背山》啊,之类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我,等待着什么。我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一句:“瞎说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没有遵循十几年来全家人挤在一块看春晚的传统,偷偷地离开了奶奶家,淋着雨,叫了辆车赶回酒店,又一次落荒而逃。
最亲近的人带来的伤害,往往是最深刻的。一路上,我都在回想那一瞬其他人的眼神。
之后,我又陷入了自我怀疑,每天都要问自己——我能不能是异性恋?我在网上搜索与“性取向”有关的任何信息,哪怕只有一个结果表明我可能是异性恋,我就会一口咬定。
然而,出自不同人的分享和分析,结果却出奇的相似,证实了我是“同性恋”。
前些天,我又看了一部有关同性恋的电影,名字叫《每分钟120击》。
电影中,上个世纪末的性少数者们,非常骄傲地为自己所在群体的权利做出抗争。而想到自己的软弱、退避,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我自问,我怎么配得到幸福?
这几天以来,我一直想要把这个本不该成为秘密的事倾吐给某个人。这个想法,让我越来越感到窒息。像是被人堵住了嘴,掐住了喉咙,死死压住了我的胸口。无法透过气来。
回想起13岁,那时的我面对一个女孩,想要亲吻她的冲动。她比现在的我更加勇敢。
所以,作为胆小鬼的我,至少要说出来一次,哪怕一次就好。
作者银三,胆小鬼
来源:全民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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