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控全场
周围出现一个阿里人,是怎么样的感觉?
对于小章来说,就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将周围的轻松氛围迅速抽走。“我的一个前同事,能以一已之力,把朋友聚餐搞成业务开会。”
大家都刚毕业不久,聚在一起难免说点职场话题。“她一般会比较靠后发言,‘这都很正常。在我们阿里……’接下来,就是唰唰列几条建议,三条起跳。”
时间长了,小章总结出经验,这位去了阿里的朋友,是希望用 “阿里经验” 给这样一场平平无奇的讨论 “开光赋能”,“奇怪,她之前在字节的时候,大家就还能讨论一些现象,现在完全没法沟通,语气都不一样了。”
小章很困惑,为何朋友去了阿里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多位互联网大厂员工有和小章一样的疑问。
“亲历过才知道,阿里味伤害性不小,传染性极强。” 作风强势、喜欢数据管理、热衷开会、加班内卷、花哨 PPT 爱好者…… 是多位大厂员工向我们回忆的,阿里人给他们留下的印象。
在他们看来,“阿里味” 外溢的一套标准流程是:擅长总结陈词,分享经验,把控流程,进而掌控全场。
放到办公室,这种能力显得尤为突出。
“阿里出来的朋友太爱掌控全场了 ——‘这个是结论,接下来我分开讲’!” 在京东工作的阿欣说,如果一个项目同时划了两个同属性部门支持,那阿里人所在部门一定会从第一场会就开始掌握话语权,“即使他没什么想法。”
如果有 PPT,当然更是如虎添翼。
在拼多多工作的林夕说,在一次周例会上,一位阿里过来的同事,做了 50 页 PPT,“从前 10 分钟就能完的会,整整开了一天。”
对于项目的推进,阿里人也常有 “自己的想法”,为的就是能够牢牢把握住整个项目进展。
“我最不认同的一点,就是把阿里的一套工作方式照搬到其他公司。” 林夕认为,他的阿里系领导 “掌控欲极强”,明明部门之前有一套自己的系统,但为了 “显示自己的专业度”,又专门找来一位 PMO 负责人,做项目管理。
阿欣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她说同事们私下都抱怨过,“爱 cue 流程” 的领导,把自己原有的节奏打乱了。即使一周后才是团队默认的 DDL,但他会挨个去催执行人,问进度。
当然,把控流程最有效的手段还是阿里人引以为豪的 “数据化管理”。
林夕说,领导几乎每天都在催促团队更新系统进度,希望全部数据化。“但实际上我们工作不是电商那边,可以直接查询后台数据,很多项目的评估要综合多方数据和效果,数据堆上去也没意义。”
终于有一天,“内卷” 也被数据化了。小章发现,一张隐形表格悬挂在大伙儿头顶:各部门加班排行表 —— 这也被视为用 “数据管理” 优化的一项成就。
这造成了荒诞景象:晚上 8 点,办公区依然坐满了不敢下班的员工。
最懂 “政治”
小章的前老板创办的第一个公司被阿里收购,并入大体系的三年后,再度带了核心团队(包括阿里的 HR)出来创业,也因此带来了很多大厂管理习惯。比如,ABtest,几个团队同时做一个项目做,开展内部赛马。
不过小章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老板热衷于对公司内部层级职位体系的刻意维护。
在听厌了 “你们女生就不用太努力” 之类的话后,小章和同组四个女性不满意小组长把机会总给 “只是 PPT 做的很好看” 的男生,向大 leader 集体投诉存在职场性别歧视的小组长。但得到的答复却是,“你们这属于越级汇报,不符合规定”。
“如果按照严格的层级制,那我们难道要向本人投诉他自己吗?这合理吗?” 小章厌恶这种官僚风气,辞职而去。
层级制度带来的压力感,也是 “阿里味” 一个很大的槽点。
在杭州一家电商公司做公关的千千说,自从调来了阿里出身的领导,自己行事作风也逐渐变得谨慎。“我养成了一些工作习惯。比如找一个同事联系业务的时候,一定会先在钉钉上多确认几遍他的职级。”
千千所理解的 “阿里味”,就是热衷内斗。领导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一直提防手下的一位总监,后来干脆招来另一位平级的总监,和那位 “司龄” 更久的总监对抗。争斗中,不小心站错队的同事,工作处处受限,后来就被迫离职。
微信群就是战场。千千潜水在群里,看到不止一次,别的部门抛出一个需要支持的活动,她的领导就找各种理由搪塞。“好笑的是,大老板还挺愿意看到大家争斗,认为这样能提高效率、优化团队。群里火药味十足,快打起来了他也不说啥。”
不过千千也承认,公司发展得太快,组织变大之后,自然就会带来等级之分,大厂员工也比创业团队出身的人更能适应。她更不习惯的是,层级分明制度培养出的优越感,也容易不自觉迁移到工作之外的场域。
她说自己在杭州工作的女伴也反映,来阿里园区内吃饭,能更明显感觉到前来搭讪的人,“有一种身份上的自豪感”。“很多人熬了五六年,升职到高 P,一下子有那种扬眉吐气的心态,也正常。” 千千说。
阿里的等级分为 P 序列和 M 序列,M 序列为管理岗,其他岗位员工一般都是走 P 序列,P7 为技术专家,P8 为资深专家。一般 P9 以上也被称为高 P。
阿里内部的活水文化,让工作年限不久的员工很难离开,也没必要离开。但对于卡在 P8 升 P9 的高阶玩家,跳槽到对家开辟新业务、或去薪资回报更丰厚的小公司当 leader,是一个可预见的职业上升路径。
而且,阿里的技术人员江湖地位相对较高,在求职市场备受欢迎,也是业内共识。“阿里 P7 以上放在其他公司很能打。但其实除了云计算、安全这些注重技术的部门,阿里出身的技术骨干有些被神化了。” 一位滴滴的程序员说。
一位杭州的阿里系员工分享了她的发现:“杭州很多征婚帖都指明了要‘阿里男’,他们肯定也知道自己在婚恋市场上是吃香的。”
主人翁意识
如果要说一说和其他大厂的区别,大多数人会先想到,阿里更爱强调 “梦想” 和 “价值观”。
“你选择了一个中国今天排名第一的公司,第一是要付出代价的。”2019 年,马云在一次阿里内部分享会上,再度强调对 “阿里人” 的期许:改变自己、帮助别人、实现使命。
这是马云一贯的风格,也是阿里人才培训体系中,对更高级别管理者的要求。
“阿里发展到大几万人的规模,是有一些官僚,但执行效率上还能保持创业公司的高效,说明每个员工拥有强烈自驱力,或者说,是我们内部所说的,主人公意识。” 曾任阿里 P9 的谢尔说。
谢尔分析,正因为阿里非常强调组织文化建设,优胜劣汰做到极致,里面所有人对于组织自身的发展、自我在组织里的位置,看得会比别的公司重得多。
“大家都晓得怎么表现,才能升上去。” 谢尔透露,不同绩效的收入差距极具刺激性:同一个级别员工,年终奖可以差出三倍。和一般外界的想象不同,虽然阿里有 “361 环评”,但在这个规则下,最终决定绩效评级的,仍然是直属领导。而另一方面,主管个人绩效一定程度上又靠底下的人的成绩来烘托。
“那这个肯定会变味。当(主管)权力就无限的大,那底下的人在给你干活的时候,可能就是唯上的,leader 可能也经常会丧失原则,底下人干的再烂,我也要挺。” 谢尔说。
也因此,擅长向上管理,是在这样一个层级分明的竞争游戏中,激发出的 “求生” 本能。
不同于 “底层办事、中层管理、上层战略” 这样常见的、清晰的层级制度,阿里自成一体的组织架构和人才体系,要求即使是高 P,也 “一杆子插到底”,管到最细。
谢尔透露,阿里高 P 往往都是从底层打上来,工作架构也鼓励高 P 直接参与业务,要求每个人都能下一线。“你得随时能顶上,下面两层每个人的活儿,都是要能亲自干的。”
同时,阿里也鼓励内部赛马和内部竞争。谢尔亲历过,一位性格温和、业绩顶尖的 P9 得了低分,只因为不够 “有担当”。“换成我们的话叫你不够 aggressive,不够咄咄逼人,你只是在做你自己的事情,是不够的。”
Aggressive,这个从外企传过来的管理词汇,直译为 “有侵略性的”、“有攻击性的”,但在阿里,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积极的、有进取心、敢于争取的评价。
谢尔介绍,在阿里,不同层级的人要能够按照 “点 - 线 - 面” 推进业务。P9 要做到 “面”,就需要跨部门、跨层级进行协调沟通。重要的是,为此甚至不能怕得罪人。“看到别人不对的就要直指出来,这样才能帮助组织进步。”
在阿里职级介绍中,从 P9 开始,各级要求中就多了一项:使命感驱动。如果只是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仅业务做的好,便无法在这场生存游戏中,获得向上攀爬的通关牌。
“晋升和年终奖、年终股票直接挂钩,导致团队内部大家就会把 diss 别人当做一个生存(必需)的事情,其实也就是自保。” 谢尔说。
而当抱着这种心态的阿里人进入其他公司时,可能换来的便是同事们对自己 “喜欢指手画脚” 和擅长向上管理的印象。
“两个小组之间,本来挺和睦的,他就会说,小组太和睦,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一位京东员工回忆,空降来的阿里 leader 很喜欢说人 “做事没方法论”,“其实就是鼓励撕逼”。
无法融入的痛苦
“工作到抑郁的情况,上一次还是我刚入职场,二十来岁的时候。” 入职阿里三个月后,谢尔发现自己精神状态不佳。
作为一个戏剧爱好者,加班加到接近抑郁,谢尔开始每周三晚特意留出时间去看场电影或戏剧。
但在内部,这种行为被认为是 “过度关注生活”、“没有把精力放到工作上”,被同事打了小报告,捅给了更高级别的领导。
在和心理咨询师咨询时,谢尔意识到,能熬到拿股票的人,骨子里就已经非常认可这一套逻辑。被同化也是一种合理的生存模式。“就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你已经认可这种价值观。很多人可能就真的已经是麻木了,心悦诚服了,觉得这个世界就应该是这样子。”
他回忆起,一次高 P 培训中,有人问马云 “你这么忙怎么平衡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马云坦然回答:“工作就是我的生活。”
“他可能确实是这样,这种(生活方式)也没错,但这种价值观层层往下加码的话就会变形。” 谢尔说。
事实上也是。两年前的内部分享会上,更为出圈的是马云的 “996 福报论”,也引起了打工人们的集体反弹。大家开始意识到,这套贯穿在整个生存体系下的价值观,实质上是反人性的。
“后来我发现,有生活是有原罪的。在阿里,你对生活的任何享受,就是原罪。” 被举报后的谢尔不敢再公开展露出,自己喜欢的 “比较精致” 的生活方式。
“可能是希望保持创业和奋斗状态,起码在我们那个部门,大家都以粗砺的生活为荣。” 谢尔说。
拥有自己的生活,成为了一种价值观层面上的错误。接受不了的人,就会离去。留下的人,在这样的生存体系下,不得不按照阿里标准,去重塑自我。
“这种环境只适合强者。在阿里一定要当一个皮实的人。” 王亿说。皮实,也是阿里巴巴前 CPO 彭蕾曾分享过的,阿里对人才的要求之一。
刚离开阿里的高 P 王亿,曾亲眼看到团队两个 P8 的部门主管,一位男士负责产品,一位女士负责运营,两人在办公室里为了项目拍桌子争吵,“吵完了那女生哭了一下午,整个妆都全哭没了。晚上还是照常开会工作。”。
王亿司空见惯了这种场景,argue 是必须的,“受不了挫折,就很难真正把项目执行下去。”
职场乌托邦
2014 年出版的《管理学》(魏想明主编)一书中,引用了一篇关于阿里企业文化的报道作为案例,文中指出,阿里是一个类似 “职场乌托邦” 的团队。
从今天来看,这样的 “乌托邦” 是用花名、接连不断的培训、悬挂在空中的鸡汤金句、要求背诵的核心价值观建构起来的。
“阿里人长期处在这样的氛围,直接后果即对内形成高度统一,大家都用这个逻辑对待他人,不适合的人将被‘舆论’自然淘汰,实际上避免了很多单位的‘口是心非’,极大节省了管理成本。” 该报道指出,如果把 “职场” 视为一个交易系统,阿里人降低了交易成本。
根据美国心理学家利夫顿(Robert Jay Lifton)的分析,要保证一个严密的 “精神控制”,维持员工的忙碌状态十分重要。
事实上,除了共同冲刺高标准的部门业务指标外,最初阿里员工还要接受公司安排的各种培训,包括 “阿里课堂”、“阿里夜谈”、“阿里夜校”、“百年大计”、“百年诚信” 和 “百年阿里” 等。
阿里的价值观培训是从入职第一天开始的。
多位高 P 透露,如今新入职的员工,入职头三个月,就要花 3、4 周时间在培训上。不只是业务培训,公司还会把不同的业务线人搭在一块,进行价值观、人生选择上的 “思想统一”。
高 P 培训中,让谢尔印象最深的一课是教你要 “以人为人”:“比如说你回到家看你老婆,你要把她当成一个真的人来对待,而不是对她颐指气使。”
他觉得这种呼吁 “温情回归” 背后默认的逻辑是:阿里人已把所有精力都投入进工作。
“当公司发展到几万人的时候,我们通过一般的制度其实已经管理不了,所以必须要价值观的东西从上面拉下去,就是从人性上来管。” 谢尔说。
而维持价值观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绩效体系。2016 年,马云在一次演讲中这样回顾阿里巴巴的价值观考核:
价值观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需要考核的,不考核这价值观就没用。企业文化是考核出来的,如果你的企业文化是贴在墙上的,你也不知道怎么考核,全是瞎扯。
如果说,价值观是团队的灵魂。那么,培训植入和日常考核,就是就是帮助员工们认可这一套价值观的 “两架梯子”。
大家一手握住一只,奋力攀向上一级,更上一级。
失效
阿里的整体管理风格来源于最初的商业模式,这是一家靠着 “中国供应商” 产品的直销团队快速成长起来的,习惯 “打硬仗” 的队伍。
“中供铁军”,培养出了如今遍布大半个互联网江山的 CXO。早在二十年前,阿里巴巴宣称的招募直销员的原则就是:企业文化第一,价值观第一,其次才是能力。
常理下,直销团队招人应该优选有销售经验和客户资源的人,但是马云认为,价值观比销售经验重要。
“阿里在组织文化上愿意投入,大概是看到了投入产出比,可能和当初的业务模式有关,大家要统一思想,打造铁军。但现在年轻人的想法越来越个性化,这就是问题。就比如客户第一,员工第二,股东第三,商业决策上真的是这样的吗?内部的愤愤的声音很多。” 一位阿里员工表示,不觉得提倡价值观有错,但是要认清实质,“和公司相爱,但不要以身相许。”
他口中的实质,也就是最直接的物质回报。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价值观之外,阿里也要依靠股票维持与员工之间的关系。
虽然现金收入不一定有绝对优势,但到一定级别的阿里人都能拿到股权。“阿里内部的集体认同,给股票是认可你,是认为我们是一起在打造一个事业,公司做得更大,就回报更多。”
这种模式在蚂蚁金服的股权架构中达到顶峰。公平资料显示,蚂蚁集团员工拥有 40% 以上的股票,上市后很多人将实现财富自由。“任何一家公司不会有这么大的股权池给员工的。” 一位蚂蚁中层说。
但事实上,阿里的外部吸引力正在下降。
如今,抛开蚂蚁不讲,阿里主营的电商业务不仅要应对京东这样的老对手,还面临拼多多的挑战,也要担心快手、抖音等新兴电商的侵蚀。当商业模式开始受到挑战,增长变慢,焦虑感也随之而来。
“这种情况下,你说你还有优越感吗?现在和拼多多同时发 offer 的情况下,就有一大半的概率是去拼多多了,和字节同时发 offer,或者跟快手同时发 offer,基本上必输。” 王亿透露,现在外部招聘并不及当年容易。
阿里内部也不得不调整策略。比如很多部门开始施行 OKR 绩效法,提升效率;包括蚂蚁金服、阿里云在内的部分今年实现了大幅普调,部分团队拿到了数量可观的调薪包。“现金待遇和拼多多没办法比,但阿里已经尽量与字节、美团拉平,提升竞争力。”
这个依赖自驱力和期权搭建起的 “职场乌托邦”,并没有因此分崩离析。
即使当蚂蚁金服遭遇了上市风波。内部离职率也没有达到管理层的预期。“很多人转岗去了其他部门,同样是业内顶尖,很多人留在原部门,享受涨薪。” 上述蚂蚁中层表示。
更能吸引大家留下的,是别处难以触及的资源。“也只有在阿里,即便是最底层的员工,也能接触到以亿为计量单位的项目。” 一位刚刚跳槽到阿里的运营人员说。
两年前的双 11,一位阿里公关试探性提议,是否应该测试一下内部的反应系统,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突发情况。这个提议经过一层层上报,最后得到批准。第二天,工程师们留下加班,等到部分关闭服务器,他们便开始快速地抢修恢复。
“很少看到这么底层的员工能够推动这么大的一场演习。” 一位目睹了整场活动的阿里员工感慨。
一位刚刚进入阿里的年轻人,也表示能够理解公司的理念和推行价值观的初衷,他暂时也不会离开阿里,但说到把自己的生活彻底融入工作中,他表现得十分理性。
“这可能会让你工作时心情更愉悦,但也有风险。当公司快速发展时,你就坐上了火箭。不过,一个公司也不能总是有火箭速度。”
(应受访对象需求,文中人名皆为化名)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马云微博
来源: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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