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都市剧里，有活人吗？

哪怕已经六年过去，我依然清晰记得《傲骨贤妻》全剧终的最后一幕：Alicia 的婚姻正式终结、她曾享有的权势与地位全面坍塌、就连最亲密的伙伴也与她决裂并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 这让她终于感到了此刻的痛与将来的难。

但她在一刹那的啜泣后，抬起了头，整理好衣衫，淡然地推开另一扇门走了出去。一个女声浅浅吟唱着片尾曲《Better》，这正是 Alicia 剧中七年人生的主题：要好起来，要继续爱，要继续活。

坦白说，至今没有一部剧，能刻画出比《傲骨贤妻》中的几位主要角色更复杂、更真实、更动人的当代成年人；也没有一部剧，能如《傲骨贤妻》一般，带给观众重新开始的勇气和力量、与生活不断周旋的智慧和狡黠。

也因此，《玫瑰之战》自宣布立项到顺利开播，我一直在默默关注。无论它和《傲骨贤妻》之间是以何种方式合作，至少说明一点：投资人和主创团队大概也是认可《傲骨贤妻》对于灰色成人世界的塑造，以及，也应当是喜欢那几个浑身道德瑕疵却充满人性光彩的男女主角的吧？

平心而论，《玫瑰之战》虽然对原作竭尽全力地做了本土化，但这移植依然是 “水土不服”。

种种剧情的别扭与矛盾，都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 不仅仅是因为在法律体系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家，依靠相似的案件推动剧情发展，注定会有一堆不合理之处；还因为我们这里生产影视剧的方式，决定了从立项到送审的每一个环节，都不可避免地要遵循某些默认的规则。

但，如果仅仅是这些，却也不足以导致《玫瑰之战》口碑的全面溃败。

真正令《玫瑰之战》变得荒腔走板的，是制作方对主要角色全面、过度的清洁化 —— 这完全就与《傲骨贤妻》背道而驰了。

《傲骨贤妻》呈现的是真实人格的灰色地带，并让各种人物在灰色地带之中碰撞出五彩斑斓：既有蚀骨的黑、又有高贵的白、同时还有赤诚的红、污秽的褐、阴郁的蓝；而《玫瑰之战》只允许男女主角拥有一种近似于神的完美品格，仿佛他们不是来打官司，而是下凡渡人。

《傲骨贤妻》里的 Alicia，有能力、有魅力、有头脑，但她不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 —— 丈夫在外面乱来，她之后也出了轨；她最终回到丈夫身边，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权力与利益的衡量；她与 Will 确有深情，但不妨碍他们在职场拼杀的过程中反目成仇；她自立门户，同时挖走了原东家的客户，事后还联手丈夫对付曾有恩于己的前上司兼情人……

而 Will 呢，他痴情又风趣，聪明又锐利，有时优柔寡断，有时又异常凶猛。他是顶尖律师，他追逐利益，所以他腹黑又狡猾，行事风格称得上是在职业底线的边缘来回横跳…… 这个名声不怎么样的律师，这个和女主角的感情始终是 “不被祝福” 的男主角，这个很难用一两个词定义的人，在剧中的骤然离世，赚尽了所有观众的热泪。

这两个角色，对应到《玫瑰之战》中，一个是长发一剪就精英气场全开的顾念（袁泉饰），一个是温暖、阳光、体贴、帅气的男上司 + 一百分暗恋者丰盛（黄晓明饰）。

他们无疑都是道德清白、品性善良的执业律师。做事、做人，完全没有灰色地带。而主角的气质也决定了整部剧的气质 —— 不探讨真实的人性，只展示虚假的精致。

比如，丰盛对顾念的帮助，纯粹出于对人才的强烈欣赏。

原作中，精明的律所合伙人 Will 之所以愿意聘请 Alicia 这个中年全职主妇，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丈夫是高官，这意味着她天然自带人脉 —— 但在《玫瑰之战》中，丰盛对顾念的帮助，则十分光明磊落，纯粹出于爱惜人才，他在台词里反复强调，他对顾念个人的专业能力无条件信任。

又比如，男主对女主的态度，原作是就事论事、大家首先是同事；而移植过来，就变成了 “就算大雨让整个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

《傲骨》第一季第二集的超级富豪性侵案，因为 Alicia 的疏忽，尽职调查做得不够充分，导致 Will 在当庭质询时 “翻了车”，事后 Will 直斥 Alicia：别再让你的老板这么难堪！

同样在第二集，《玫瑰》中的顾念犯的错则非常低级 —— 在庭审时她因为紧张打翻了水杯，弄湿了材料，导致接下来对当事人的提问错漏百出。而丰盛对此的态度是：没事儿，别多想，凡事有我呢～

无条件关爱的老同学、温暖又包容的暗恋者、拥有绝对保护力的老板，合成了一个梦幻唯美的男主角。

但，比起有血有肉、活在灰色地带的 Will 来说，丰盛不在人间。

丰盛脱胎于 Will，但却是绝对的净化版 —— 他保留了专业和聪明、魅力与痴情，洗掉了腹黑与风流、就连律师这份职业固有的争议性也为他全面升级成了绝对的正义感。

比如 Will 曾为了赢得一起医药事故案的胜利，不惜拖延时间，直到那些深受药品伤害的小婴儿们因为拿不到赔偿款而延误病情致死。

这段剧情移植过来做了调整：丰盛代理了一桩住在 ICU 等救命钱的病人诉保险公司重疾理赔案，被诉保险公司以答应和解给钱、让那位重病受害者继续治疗为条件，让丰盛放弃手上另一起针对该公司的集体诉讼案。然而，这个条件被绝对正义的丰盛拒绝了。结果，因为对方律师拿出了一组关键证据，令丰盛输掉了这桩原本志在必得的保险理赔案。

这段剧情，在原作和移植作品之中，承担的作用都是导致男主暂时崩溃，女主前来安慰，然后引发男女主角感情的迅速升温。

但是，将剧情调整之后，在《玫瑰之战》里，没有人性的坏人变成了另一位律师，丰盛依然是正义的、没有道德瑕疵的，在坚持道德正确不动摇的前提下，丰盛才可以因为被坏人暗算的沮丧，去接受一个已婚女人的安慰。

同样，为了让袁泉饰演的女主角在道德上也没有污点，《玫瑰之战》专门用了很长的段落来烘托她是如何被周围的人连推带搡、将她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 总之，不近人情、违反道德的事，都是负责使坏的配角们做的，主角们只是在各种无法自言其明的误会中，才逐渐变得心硬。

简单来说，《傲骨贤妻》的男女主角都不是绝对的好人，但《玫瑰之战》的男女主角却是 100% 绝对的好人、甚至是圣人。

至此，一个成年人职场剧，到底还是滑向了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玛丽苏爱情剧。

生活没那么光鲜，现实也没那么童话。作为一个在现实里活着的成年人，你我都要在满地泥泞中跋涉前行。

我们性格里有各自天然的缺陷，许许多多成长的经历也会在我们的个性中留下狡猾的、市侩的、懦弱的、自私的印记。

这些不完美的印记，令我们活成了真实的样子。

然而，在现在的影视剧、尤其是都市题材影视剧中，很少再看到真实的人。

越来越多国产剧男女主角的基础设定只能是：正直、善良、情感与道德上清清白白，甚至有些洁癖。

这也导致围绕着人物展开的剧情里，除了主角之外，要么都是些脸谱化的坏人，二元对立、善恶分明、简单直接；要么就是把那些不那么正确的、对人性有所考验的部分，全部分配给拥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妄的配角们。结果呢？这些人物反而比主角们更能被观众共情。

比如《人民的名义》中的祁同伟。

这部剧的绝对主角是陆毅饰演的侯亮平，智商超高、根正苗红、一身正气、有胆有识，已经完美到不真实。尽管戏份重，处处高光，但却乏善可陈。

反观许亚军饰演的祁同伟，同样头脑聪明、成绩拔尖、几十年如一日的健身自律。身为缉毒警察时，对工作绝对热忱，甚至身中三弹，险些丧命。可这样一个人，仅仅是因为拒绝了高官女儿的追求，就被恶意分配到了偏远的乡镇，从意气风发到前途渺茫。对出人头地有着强烈渴望的祁同伟，见识到了权力的强大，于是果断回头，重新追求那位可以轻易摆布他命运的高官女儿，他捧着花在操场上下跪求婚，用尊严换回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而他钻营奔竞了半生的结局，是饮弹自尽。他的一句台词，甚至引发了久久的热议：“改变我命运的不是知识而是权力。就算搭上我的命，我也要胜天半子。”

与天对弈，以身为棋，胜天半子。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反面人物，可悲可恨亦可怜。在他的故事里，我们或许还能看到一点点自己的影子：没有背景的人如何自强自立，遭遇不公平时那些翻腾不甘的心绪，以及，如何小心保护自己做人的尊严。

我们都知道，故事纯属虚构。但我们也知道，一定会有 “巧合的雷同”—— 因为能够打动人的故事，必然会有芸芸众生的影子。

比起看一个完美无瑕、道德高尚、圣人般的主角，站在云端义正言辞地讲着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们更愿意看一个没那么伟光正的普通人，在最紧要的关头如何战胜心魔，做了一件他从前从未做过的好事。

我们爱看的，是普通人的挣扎，普通人的犹豫，普通人的计较与衡量，普通人在某一刻被激发出的善良、勇敢和侠义 —— 这些才是生而为人，最动人的弧光。

我们永远需要影视剧，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品性完美的人物、充满爽感的剧情，来解救我们平凡庸碌的生活。而是我们希望从千千万万个虚构的故事里，在许许多多虚构的人物身上，看见生活的本相，看见时代的角落，看见普通人的渺小与伟大，看见人性的黑暗与光芒，看见平凡的、软弱的、善良的、勇敢的、谨小慎微的、不屈不挠的，我们自己。

我们能在虚构的世界里，获得情感的慰藉、生活的疗愈、催泪的释放，皆因那其中，有正常活着的人，有真实的人性，有我们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自己。

而那些柔光全开的剧集，那些完美无瑕的好人，在各种外力加持、金手指全开的剧情里，轻松又体面地战胜了生活这个大坏蛋，只会反衬得真实人生里、我们不得不承受的委屈、妥协、不得志，像无人认领的笑话。

鬼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