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 我前几天出差去了一所我们单位支教的贫困小学,遇到一个男孩子,给我讲述了他哥哥当年被拐卖的故事。
上世纪末,哥哥八岁,跟着母亲到集市上卖牛。母亲和买家讨价还价之际,哥哥去一旁的沟里同小伙伴玩水。母亲卖完牛后,见水沟里三个小孩只剩下一个,儿子和另外一个男孩不见了,便问:那俩孩子去哪了?男孩说没看到,当时三人在比赛扎猛子,谁也没注意到对方。
母亲大惊,喊来众人,大家以为孩子们是落水被冲走了,赶紧四处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这一找就是好几年,却始终杳无音信。父母渐渐绝望,放下伤痛后,他们又有了小儿子,就是给我讲述这件事儿的小男孩。
又过了些年,农村有了不小的发展,网络和智能手机走进了千家万户。有一天男孩妈妈刷到了《失孤》这部电影,就寻思,大儿子失踪得这么诡异,会不会也是被拐跑了呢?可这会儿已经距离事发十几年,即便去报案,又有多大概率能找回来呢?
但家人没有放弃,依然找到派出所说明了情况。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派出所就传来消息,当地公安通过报案信息对在押的人贩子进行审问,确认了拐卖他们儿子的案犯,并从其口中得知孩子大致就是被卖到了隔壁省,具体下家不知。
一家人听到孩子还在人世的消息抱头痛哭,接着就翘首以盼认亲团圆的日子。然而老天总是不那么随人愿,尽管两地公安一直在联合排查,但始终没有进一步线索。
这一等,又是好几年。
两年前的一天,家人忽然收到公安消息,说根据最新的工作进展,基本锁定大儿子被卖到了隔壁省某县的一个村落里。考虑到当地复杂的形势,民警叫来当地村支书和家属们坐在一起探讨,怎么才能不露声色地把人找出来。
这时候,大儿子应该已经三十岁了。两两相望,恐怕视同陌路。哪怕能认出来,孩子秉性变移,也不宜贸然摊牌。何况村里的老人八成对此事都有所了解,惊动了他们,更有诸多隐患。
最后大家想了一个办法:孩子被拐时已是八岁,那后来一定被改过名,民警可以借口核对户籍去问村里的年轻小伙子,见一个问一个,只要知道谁改过名即可分辨出大概。
这招果然奏效,众人在村口猫了好几天,得知一个小伙子改过名,并且样貌上看也和失踪孩子极为相近。然而小伙子显然受到过告诫,一直比较警觉,不愿透露自己原名。孩子妈妈几次按耐不住想要找对方和盘托出,被村支书等人制止。大家都认为,此事欲速则不达,惊动了村中老人说不定就黄了。
这会儿就到了亲戚们各显神通的时候。有的亲戚找到小伙子的家,想办法跟家中老人套话,对方却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加重了孩子是买来的嫌疑;另外一个亲戚则人托人找到一个能和小伙子说上话的姑娘,叫了很多他们共同认识的人,以旅游的借口把对方约出来,在夜间湖畔,和他推心置腹地聊了很久很久。
他们具体聊了什么我无从知晓,但我猜测姑娘一定是把小伙子父母这些年寻子的艰辛娓娓道来,哪怕对方最初无法共情,也始终以朋友的身份恳请他据实以告,就当是帮一对素不相识又善良执着的农村夫妇的忙。
小伙子受到触动,最终说出了自己的原名 —— 和二十二年前,那个趁着母亲卖牛,在水沟里扎猛子的男孩一样的名字。
不久之后,通过政府各级部门的工作和协调,男孩的父亲和小伙子做了亲子鉴定,确认了父子关系。自此,一场经历了八千多天的寻亲之旅终于落下帷幕。
我可以想象出当结果公布的那天,那对满身伤痛,又饱含力量的父母会以怎样激烈、惆怅的方式拥抱了自己的亲儿子,众亲人泪眼婆娑,哭喊出穷尽一生的余哀。
故事中每个人都是英雄。父母、亲人、民警、村干部和那个姑娘,每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希望,在命运的波涛中坚守围堵,只为截断一个流向永远的悲剧。
他们成功了。
小男孩跟我说,爸爸妈妈和哥哥相认时候自己不在现场,甚至家人都没有告诉他。等到他周末放学回家,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哥哥。只不过哥哥已经在当地结婚生子,除了年节回乡探望,平日里还在那个小村里生活。
我打住话题,问他:“那你呢?说说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挺好的,爸妈特别疼我。现在我进了校足球队,有北京来支教的民警叔叔教我踢球,我喜欢踢球,我还拿过奖。爸妈说,等我考了好成绩,就带我去找哥哥玩。”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刚才你说那年跟你哥哥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男孩,他有下落了吗?”
“他前两年也回来认亲了,自己回来的。”
“啊,真好。”
“是啊,没有遗憾了。”
随后学校开了晚饭,小男孩便嘻嘻哈哈地跟着同学们一起跑向食堂。我站起身来,走向晚霞下的操场。草丛中,几个男孩在争抢一只不断下落的足球。笑声、叫声不绝于耳,伴着欢快的节奏,太阳缓缓西斜。
忽然泪流满面。“没有遗憾了”,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遗憾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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