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LOSER还不行吗？

付航在抖因发那些小剧场演出片段时我就很喜欢他，大概两三年了得有。

喜欢他是因为他是那种从小就特别熟悉的每班都有的所谓 “差生” 的样子：猴样儿、机灵、爱接下茬儿、老师不待见但同学很喜欢，因为他好笑，可谁也不把他真当回事儿。

他拿大专毕业、当保安来自嘲，也是这个一贯下来的路子。反正我是在小视频里没见过他有什么励志的段子。

北京孩子有这习惯。王朔就说，我先骂自己，把自己骂成无赖流氓了，到底了已经，你还好意思骂我吗？这是北京人放低姿态生存（包括挤兑对方）的一种本能策略。因为在这个地界，强横的权力如家常便饭，普通人谁也不敢得罪也没必要 “较这个劲”。

茶馆里的王利发，跟勒索他的捕快说 “我就算忘了我姓什么，也忘不了您那档子事儿”。实际上是在表达愤怒，但听起来是恭维。对方即便听出来，也不好发火儿只能哼一声。

付航把自己放得很低，恰好是抓住了喜剧演员的要害。无害的玩笑，到哪都安全。啥叫无害？挤兑自己。

但无害不代表无趣，也不代表不高级。我喜欢挤兑自己的人，这比冒犯别人更有勇气也更聪明。

顺便提下冒犯。这个词已经泛滥到令人作呕了。在脱口秀中，让人不舒服不叫冒犯，那叫打太平拳、碰瓷和骂大街。我作为一个观众甚至等着被冒犯，那种聪明的犀利的让我都禁不住笑着鼓掌点头说 “妈的这不就是我么！” 的冒犯，可惜，没有过。我看到的所谓冒犯，都是观众鼓掌在心里大呼 “对！那些沙比就是那样的我早想骂他们了你真是我的嘴替啊！”

真正的冒犯是观众冲演员点头 “对啊这不就是愚蠢的我们么！” 而不是跟演员站在一起指着别人说 “看呐！那个傻八儿！”—— 抱团挤兑人连班里最差的学生都会。不牛逼。

说回来 —— 听说最近网上有人破防了，意思是付航挤兑自己都没资格了。这让我想起之前的电视剧凡人歌。也有类似的评论，你一个在望京住三居室的公司副总，一个在部委当公务员的 985 毕业生，怎么就是凡人了？这不矫情吗？这个就跟说徐峥是有钱人不能演外卖员一个逻辑 —— 那周星驰中后期作品就都不要看了。

诉苦甚至反映现实就等于何不食肉糜。

在北京，小公司副总、公务员、大厂总监，跟住在回迁房里的北京土著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弟弟。说白了，一两百万的财富差距，无法消弭生活中的烦恼差异。大家遇见的难题都是相似的。一场大病、一个失业，众生平等。

我觉得特别二的是，不但 “成功” 的定义已经无比狭窄，现在连普通人、LOSER 的定义权也在被争夺 —— 要问苦不苦，想想中东萨达姆。

北京户口就不允许有 LOSER 吗？北京土著就得人人 985 家家大平层？我不太理解这个逻辑。不挨着。北京地区的北京所在高校的北京生源录取率要比外地高，这是事实，但这和付航上大专就等于自己不努力有啥关系？这些人可能不知道北京也和全国很多地方一样，有一半学生上不到高中就被分流了。你们的女神高圆圆是广告演员出身，她就没上高中，以前上的是某个礼仪中专 —— 家具城开业挂着绶带站在门口迎宾的姑娘，很多是那毕业的。

北京也有下岗职工（现在好像只有东北有下岗一样）—— 天津也有。提天津因为我是天津人，我的姑姑、掰掰，都同学的父母，成片下岗，我婶子靠给人打扫卫生兼给工地送饭养活大了我堂弟。

我在北京城里的小区里经常碰到翻垃圾箱的北京本地老人。他们无法发言而已。

话说到底，不努力怎么了？就没有资格拿自己开玩笑逗大家笑吗？

其实问题就在付航自己。他在综艺上，最后一句 “只要你坚持爱自己就会有人爱你” 感动全场，把人设从屌丝调整成了屌丝逆袭。大家泪流满面 —— 被逗笑是不需要观众付出成本的，感动需要。现在这个成本来了。这就跟郭德纲再也不说 “家里雨太大我就去三环上避雨” 和 “相声五十年之怪现状” 是一个道理。你让观众入戏太深，他们信以为真了。

徐峥是演员，演的快递员是别人的故事。付航讲的是自己的故事 —— 这种故事，在剧场讲可能不合适，但在综艺上讲百发百中。说问题在付航，不是批评，而是一种分析。当下的主流观众，和过去不一样了，根本不是一个物种。那些热衷在网上发声的，从发言可以看出，大多没什么生活阅历，也没什么真正的共情能力 —— 网上指责别人不够 “包容” 的，恰恰是最无法包容超出自己认知的事物的人。

包容和共情不是口号，是一种能力。前提是你得见过多样的人、多样的生活、在社会运行系统里有角色、做过真正的正经事、明白事的不易和人的不得已。不客气地说，人的绝大部分美好品质都是训练出来的。理解力不单靠逻辑，而是靠亲身经历。而现在太多人了解世界的窗口，也就不超过 6.8 寸（要是用平板那就是 12.9 寸）。

付航上综艺对他的事业当然有很大帮助。我杞人忧天的是可能世界上多了一个明星而少了一个好的脱口秀演员。他走屌丝逆袭这个人设，一定会越走越累越走越窄。

相声说演员的特点是坏帅怪卖。卖指卖力气，在台上激情四射。我一些朋友说完全体会不出付航的好，嫌他吵得慌。那是因为在综艺上，他只能这么干 —— 他的特点其实是坏。要是不坏，只靠激情，完全没有魅力。这也是他之前在小剧场如鱼得水，在综艺场上让人惊讶的原因 —— 综艺不缺正能量，更不缺屌丝逆袭，但缺坏孩子。

可悖论是，综艺里也绝不会让坏孩子活太久。

我开头说付航让我有亲近感，看着眼熟。因为他就像我小时候身边的同学和发小儿。后来我醒悟了，那只是我狭窄的感受。现在遍地都是好孩子，已经很少见到灵活的嘎小子了。也有老实孩子装淘气的。那都少。

来源：真二逼瓦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