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有“都富”的谐音。所以老家过年的时候,家家必吃。
我不喜豆腐,但爸爸亲手制作的豆腐我喜欢。这豆腐里有秘方,有意味悠长的回忆。
1
1992年的秋天,庄稼收完,赶马车已经揽不到生意了。我们一家五口的生计维持得很艰难,爸爸忍痛卖掉了跟随他十年之久的一对骡子。
骡子不肯离开,躺在地上打滚。都说动物没有眼泪,可爸爸上前摸着它们的鬃毛说了几句话,骡子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就流下来两行泪,两步一回头地望着爸爸。
爸爸忍着泪挥挥手,“快走吧。”它们就结伴走了,哀伤的嘶鸣在胡同里回响。那天爸爸没吃午饭,伏在炕前恸哭起来,他一次次捶着炕席哭喊:“我的骡子啊。”
卖骡子得来1500块钱,隔天,爸爸就花了700多块从县城买回一个磨浆机,又找了隔壁的木匠给他打了一副做豆腐的箱子还有一个豆腐梆子。
都说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可爸爸偏偏就选了做豆腐这一行,后来,妈妈每天下午的时光也一起,都沉在了簸箕里。低头一下午,再抬起头时,只有眼花、脖酸、胳膊麻。
16斤黄豆簸出些碎豆荚,再把石子跟干瘪不能发泡的豆子捡拾出来,剩余的就是做豆腐的原料。
豆子洗净了就在大铝盆里泡着,原先干黄的豆子在水里像绽开的花,用极缓慢的速度变得形态饱满,颜色滋润。每当放学后,我总喜欢在锅台边抓一把泡好的黄豆,把它滑溜溜的内种皮剥开。
妈妈就拿锅铲敲我的手,“看你那双脏手。”
2
做豆腐的辛苦在于熬夜,凌晨两点,爸妈就起床在厢房里磨豆浆了。
轰隆隆的机器声伴着我们兄妹三人的梦,我经常梦见在昏暗的舞场看人家翩翩起舞,睁眼时,窗窝里的灯泡亮着,只是比平时更加昏暗。因为机器功率太大,等声停了,灯便恢复常态。
黄橙橙的胖豆子伴着水,被妈妈舀进机器里,一阵吵杂的声响后,出浆口均匀地流出的淡白色的生豆浆。爸爸用铁皮水桶盛住它们,快满上来的时候赶紧换另一个桶,两个铁皮桶周而复始的盛满又倒出……
生豆浆被倒进挂在铁钩上的布袋里,布袋悬在铁锅上方,滤过豆渣,淡白色的汁液流进锅中,生涩的豆腥味儿就弥漫在没有天花板的厢房。
豆浆磨完,得烧火煮,煮豆浆很容易糊锅,所以等锅开后,爸妈还得忙不迭地把一桶桶煮熟的豆浆舀出来,倒进灰黄的粗瓷大缸里点卤。
爸爸把一碗卤水分三次倒进缸里,豆浆很快便开始结成絮状,再成花团,最后变成豆腐脑。豆腐脑飘在水里形态像极了猪脑,口感极嫩。
妈妈把锅洗净,上面架起豆腐箱子,垫上屉布,一舀一舀把豆腐脑舀进去。锅里渐渐像下雨般响起来,啪啦啪啦直响。屉布收紧,合上,合箱大的一块木板嵌在上面。爸爸再转过身,咬紧牙关抱起一块四五十斤的石头压在木板上,淡黄色的水从屉布里源源不断地挤出来,锅里的滴水声也越发密集。
抬起手腕的表看好时间,再回炕上睡上片刻。妈妈把磨浆机跟大缸清洗干净,拖地擦灰,将厢房恢复到凌晨两点前的样子,再去准备一家人的早饭。
木板一点点下沉,水流变成了水滴,最后零星几滴,嘀嗒嘀嗒在厢房里独自响,时间便到了。爸爸醒来下床,搬下石头,掀开木板,揭开屉布,从角落切下一小块豆腐,嘴里一抿,看他表情我就知道这道豆腐的好与坏。
后来,爸爸能靠水滴声判断豆腐做成没有,连豆腐的老嫩程度都不再用尝的了。
3
吃过早饭,爸爸用锅里压出来的豆腐水洗头烫脚,换上衬衫毛衣再套上麻灰色的西服外套。接过妈妈捆绑好的豆腐,推着自行车就上街了。
“梆梆梆”,豆腐梆子略带木质的沉闷,因为空心又带着清脆,在一条条胡同中响起。
“换豆腐唻,换豆腐唻。”听到梆子声,妇女们放下手里活,舀一瓢干净的黄豆,站在门口等。
当年农村买豆腐要么花钱,五毛钱一斤;要么拿黄豆换,一斤黄豆换一斤半豆腐。因为家家都种豆,所以大家也乐意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买豆腐。
清晨出门,爸爸的车梁上挂着一个空袋子,一杆秤。回家时袋子是满的,豆腐箱子是空的。
凡是第一次换豆腐的,爸爸都会从屉布的角落切一块热气腾腾的豆腐给人家尝尝,或者递给人家怀里的孩子。
当年村里有两家人做豆腐,我家住村西北,他家住东南。爸爸沿西北角开卖,通常刚过了村中,豆腐就卖光了,折身回家。偶然几次多了几斤豆腐卖到村南去,那家便没了生意。
我家的豆腐有股Q弹的韧劲儿,村南的豆腐下锅就烂成渣。爸爸不做豆腐以后才知道,同样卖豆腐,为什么我家糊口艰难,而别人却可以养家。
村南的豆腐卤水是一滴一滴滴进去的,豆浆点成一缸均匀一致的胶体溶液,压豆腐的时候,屉布边上的豆腐先成型,屉布里的水裹在其中出不来。我家一斤黄豆做三斤豆腐,他家能做四斤有余,这也导致了他家的豆腐切开就散,必须拿碗盛,而爸爸做的豆腐用手托着就可以拿回家。
“好豆腐熊(骗)不了人。”爸爸说。
4
爸爸做豆腐那年,邻居们常在大清早抱着盘子赶来,不出门便卖出半箱是常事。
“妮儿,让你爸先给我割两斤豆腐,晌午我来取,豆子我都称好了。”我欢快地接过她们递来的黄豆,干净无杂质。
有一天清晨,豆腐尚未出锅,我拎起豆腐梆子敲了起来。爸爸呵斥我,他还没训完,真的就有脚快的邻居抱着盘子来了。于是训斥就更凶了:“豆腐梆子能随便敲么?你看看,都把人熊(骗)来了。”
自此,豆腐梆子在我心里跟警报器一样,就算后来爸爸不做豆腐了,我也没有坐在自家院子尽性地敲过一回。
每天做豆腐都会剩下很多豆渣,爸爸就多养了一头猪,几个月后,他发现养猪比做豆腐挣钱,就多建了一个猪圈,每个猪圈里养两头猪。
“做豆腐本来是为了养家,后来只图多点豆渣喂猪。”妈妈说。
1993年秋天的一个上午,爸爸卖完了当天所有的豆腐,下午无事可做,就去海里挖了半篓子蛤蜊。妈妈过了称,有12斤,“明儿是上庄集,我拿去卖了吧。”
第二天晌午,妈妈开心地回家,蛤蜊卖了12块钱,而她跟爸爸卖豆腐一个晌午也不挣到10块。由此,爸爸发现了新的谋生路,于是每天凌晨做豆腐,上午卖豆腐,下午赶海,陀螺似的一刻不停。
1994年一开春,爸爸花了30块钱找人焊了一个拉蛤蜊的耙子,开始了他长达11年的“赶海人”生涯。我家的豆腐梆子,从此就再也没响起过。
有个大妈在村南的校门口开了个商店,每次我去店里买东西她都问:“你爸今天豆腐做得多不多?能卖到村南么?”后来爸爸不做豆腐了,她见我还问:“你爸以后真不做豆腐了?”
我说只有逢年做一道自家吃,她遗憾地摇头,“哎,你家豆腐真好吃。”
大妈常趁无人之际猫下腰,悄声问我:“你家豆腐里到底放了啥?咋那么有韧劲儿?”我学着电视里特务接头时的样子,四下张望然后把手放在嘴边。她以为我要捅破秘密,赶紧把腰猫得更低,把耳朵凑近我的手边。
“没别的,只有豆子。”我轻声说完撒腿就跑,她在后面骂:“小逼姑娘一肚子鬼心眼子。”
5
我家的豆腐确实有秘方,秘方就是一把麦子,是我爷爷教的。
爷爷是一个打过三大战役与朝鲜战争的老人,他没得到一世勋章,却在战壕里学来了天南海北的秘笈。
爸爸刚做豆腐的时候,爷爷每天凌晨就踏着一路月光,迈过村里的小河,从村南走到我家来指点爸爸。他让妈妈每次在泡豆子的时候,抓一把麦子一起泡,一起磨。出锅的豆腐有了小麦的筋道,自然不容易散。
有时候我醒来,听到他在厢房里一阵紧一阵地咳嗽。等我起床,他又踩着晨光回家,带着爸爸给他盛上的温热豆浆。
已经有十个春节,爸爸不再做豆腐了。因为养育儿女的繁重不允许他在靠近年关挣钱的紧要关头,还拿出一天的悠闲做一道豆腐。
后来,每每提起做豆腐的那一年半,爸妈总要轻叹一口气:“辛苦又不挣钱。”我倒是怀念那时候每天早上能喝到一碗城里人才喝得起的白糖豆浆。
只是如今,我已经很少吃豆腐了,因为市面上卖的豆腐,缺了一把麦子,少了些许筋道,还不知多加了些什么。
来源:网易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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