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鹦鹉史航
是的,那些让你们熟悉或陌生的电影,那些让你们铭记或遗忘的电影,正是我经历的浮生。
我出生在陈塘关总兵李靖府中,那时我不知道我将那样决绝的离开这个家,我将剔骨还亲,那时我还以为哪吒是个大富大贵的名字,那时我以为住在海边,就会拥有一个踏着夕阳归去的好童年。《哪吒闹海》——我能记得的好日子极为短暂。
一岁时,我是《狐狸的故事》中一只幼稚的小狐狸,贪恋巢穴的温暖却被父母逐出,他们要我学会自己谋生,面对波涛难测的日本海。我只能在雪野上急奔,我以为童年就此结束。
两岁时,我是《我两岁》里的小太郎,重新感受幸福,爸爸下班回家,就陪我砸那个木偶,他觉得那木偶很像他公司里的科长。妈妈为我受尽奶奶埋怨,她们想和解的时候,奶奶却在桌旁沉沉睡去,再不醒来。
三岁时,我是《荆轲刺秦王》里一个没有台词的赵国孩子,和我的同伴一起,手牵手走过邯郸的街道。我们赵国要亡了,我是被召来殉国的。我慢慢爬上城墙,最后一个跳下去。我们赵国的城墙可真高啊。
四岁时,我是死蠢死蠢的猪样小朋友麦兜。我妈妈麦太为养我到处打拼,我自己在春田花花幼稚园里快乐生活,整个白天细细啃一个蛋挞,我还不知道“笨不好笑,笨会失败,笨会输”,还不知道童年就是一个会慢慢变冷的蛋挞。但是你们看过《麦兜故事》,你们知道。
五岁时,我是《辛德勒的名单》里一个心惊胆战的犹太孩子,大搜捕开始了,我藏在公厕的茅坑里,我赶走了一个也想在这里藏身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活了下来——我活下来了,并且一直梦见他。
六岁时,我在《黄土地》里放羊,跟着我爹我姐受苦,种地。我认识了八路军里的顾大哥,我给他唱酸曲。我看见姐姐去投奔八路,我知道她淹死在黄河里,我记得顾大哥教我唱的歌——“镰刀斧头老镢头,砍开了大路工农走”。可我眼前是黄河,黄河是砍不开的,我找不到姐姐。
七岁时,我是《小活佛》里的美国孩子,远方来的客人说我是他们的活佛,我随他们来到西藏,他们说这里才是我的故乡。我不懂,可是最后分别的时候,他们伏身拜我,我也伏身回拜了他们。一个活佛是不该这么做的,可我看到了那个年长的喇嘛在微笑。他喜欢我,因为我不是一个傲慢的孩子。
八岁时,我在《幼儿园》里醒来,那是法西斯入侵苏维埃祖国的日子,我捧起鱼缸来到河边,将金鱼放进水中,我们要开始逃难了,反攻的时刻还没到来,战争是我们的幼儿园。
九岁时,《大气层消失》,我还是一个捧着小金鱼走路的孩子,但我比八岁时还绝望,因为所有河流都遭到人类的污染,我不知道把小金鱼送到哪里。
十岁时,我是《希望与荣耀》里欢乐的英国小学生,我将书包抛向空中,因为德军飞机炸平了我的校园。同学们一起喊着“感谢希特勒!”,因为——我们放假了!
十一岁时,我是《泰坦尼克》里的小乘客,我睡在三等舱。沉船之前舱门被反锁,因为上等人觉得,救生艇可能不够……
十二岁时,我在戏班里翻跟斗,我唱《霸王别姬》里的霸王。陪我唱虞姬的伙伴,问我能不能就这样唱一辈子,我觉得一辈子好长,就没有答应他。我知道他很失望,因为他这样答应了自己。
十三岁时,我是紫禁城里骑单车的天子,我是剪了发辫的《末代皇帝》。我眼看我的宫殿日日苍老,琉璃瓦在夕阳下黯淡无光。我在花丛中奔跑,我践踏着那些比我柔弱的生命。多年以后,我是一个满心歉疚的老园丁。
十四岁时,我是《巴黎圣母院》中的少年乞丐,每晚睡在“奇迹王朝”的贫民窟里。我爱上一个姑娘她叫爱斯梅拉达,我急着长大,急着娶她,可我长得还是不够快,她早早死去,成为广场上的传说。
十五岁时,我是《美国往事》里的马克斯,初谙世事的街角英雄。我与同伴共享友情,但一样没尝过女人的滋味。这滋味我后来尝到了,还有,背叛伙伴的滋味。
十六岁时,我是钟表店的小伙计,我尊敬我师傅谢德.卡布丹诺维奇。他被德军枪杀在清真寺,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学手艺,一辈子都用得着啊”。可我还是放弃了手艺,加入了抵抗运动。不必记得我,你们只需要记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十七岁时,我是《半支烟》里的烟仔,我认识一个巴西回来的胖子,他说他是个杀手,我知道他只是个厨师,他说他是来报仇的,我知道他只是要找到给他留下半支烟的女人,他的健忘症越来越严重,他要在忘掉她之前找到她。
十八岁时,我是《日瓦戈医生》里那个在街道上接吻的大学生,我以为来日漫漫,尽如此刻般轻柔曼妙,我没看见哥萨克马队就在我身后集结,那是1905年1月5日的凌晨,这一场屠杀注定载入史册。
十九岁时,我是《英雄》里自豪的秦兵,我为秦王的勋业而冲杀,一次次呐喊着:“大风!大风!”我忘记了我曾是赵国的孩子,曾是邯郸的殇子——在那排山倒海的呐喊中,我无上陶醉。
二十岁时,我是《大桥下面》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我爱上一个名叫秦楠的单身母亲,但我没机会表白,因为七岁的差别——八十年代还不习惯诞生姐弟恋。我只能看着一个叫高志华的裁缝得遂心愿,多年之后,他喜欢被人称作皇阿玛,而我爱的人已经逃离他的身边。
二十一岁时,我是个温和的犹太人,不幸与《大独裁者》生于同一年代,我在集中营里听到一个小个子理发师的演讲,他用纯银的嗓音提到一个词——“希望”,他就这样救了我。
二十二岁时,我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我的大敌是《东方不败》,他一笑天下春,她一叹天下秋。我不知道自己逃避的是他还是她,红尘万丈谅能遮得住我,可是江山如画江湖如醉,微斯人吾谁与归?
二十三岁时,我是《悲情城市》里的中学教师,和同志一起对酒当歌,唱起祖国的歌曲。只有同我一样憧憬未来的青年,才能知我此刻心中的苦痛。
二十四岁时,我是《色情男女》中一个场工,我们在拍摄三级片,我们的女主角是老板的干女儿。男主角是疲倦谢顶的中年人,我永远记得他的老婆孩子兴冲冲来探班,而他如何应对——原来生活是如此艰难。
二十五岁时,我是沙威,《悲惨世界》中无私无畏的警长,我逮捕下岗女工,激进诗人和慈悲的苦役犯,我忘记自己曾是圣母院前的少年乞丐,十年后,我身心交瘁,跳入塞纳河。
二十六岁时,我娶到了《上尉的女儿》,在干戈动荡之年。我和妻子一起目睹了起义军首领叶米昂扬.普加乔夫的死刑,我的一生全亏了这个人的好心成全。
二十七岁时,我是佛子,我名法海,我遇见了《青蛇》。我认定她是魔,因为她害我忘却了慈悲,她让我看见,我的修行皆是如露如电的幻灭。
二十八岁时,我是命丧《敦煌》的武士朱王礼,我临终的呐喊是“杀李元昊!”我降而复叛,力战而亡,风沙填满了我的双瞳。
二十九岁时,我埋伏在《知音》中奉命行刺蔡锷将军,我听到已患喉癌的将军用喑哑的声音告诉民众“我也会为共和而死,只有共和不死”,我放弃了行刺,从现代史悄然退去。
三十岁了,我就是那个爱上苏丽珍的警察,后来去了跑船,在异乡救了她爱的男人,又眼看那男人死去,在列车穿越雨林的黎明时分。整个故事其实不是我的故事,因为名字叫《阿飞正传》。我当然不会飞,我很早就知道。
三十一岁了,我是港英政府门前静坐抗议的甘神父,香港已是我的故乡,四望都是我的同胞,我为公正而战,岁月无敌,水流云在,我已说尽《千言万语》。
三十二岁了,我是《滚滚红尘》中疲倦的汉奸,我对即将失散的爱人说:“你没有披肩,我没有灵魂。”
三十三岁了,我是《马可波罗》,我朝拜看不见的城市,我怜悯绵延万里的帝国,我听见忽必烈汗说:“冬天就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北方刮来的彻骨寒风,带来蒙古草原的气息,战马嘶鸣的声音”——我注视着大汗的背影,象注视一阵远去的风。
三十四岁了,我回到二零零四年,我读到海子的箴言: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三十五岁了,我是围观《金刚》尸身的一个中国游客,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它跟我一样,不为这异乡所容。
三十六岁了,我听说有一种东西叫《投名状》,我无人可以结义,我是苏州太平军的一员,我死在杀降之日,我此生只敬奉天父,可我死之前已知天父不存在,那正好,他便不会背我叛我。
三十七岁了,我教出了高徒《功夫熊猫》,其实阿宝是自己悟了天机,我哪里算他师父。我是残豹的师父。残豹越狱回来,将我重伤,我不怨他,我只说一声对不起,我没有努力让你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我没有让你一生无悔,对不起,师父无能。
三十八岁了,我的仇人是《霍元甲》,我的师父是秦爷,师父死在霍元甲手里,霍家的老小死在我手里。霍贼追到了师父的灵堂上,我不想让他惊扰到师娘,又没本事摆平他,只能在他面前结果了自己。抱歉,我没有家小让你再诛杀了,我就靠这个赢了你,未来的精武国魂。
三十九岁了,我是《梅兰芳》的戏迷,我看着他跟十三燕唱对台戏,我看着他的朋友邱如白去北大清华叫了几百个学生。这就算赢了。戏霸马三想不出这一招,虽然他很想让十三燕赢。旧时代的流氓脑子简单,哪里比得上新派的邱先生。邱先生对梅老板说:“畹华,你的时代到了。”我想,不,邱先生,是您的时代到了。
四十岁了,我追随阎孝国将军诛杀逆贼孙文。《十月围城》,他一夫当关。阎将军杀死了孙文的替身,上天慈悲,没有让他看出那是一个年轻得多的替身,他以为自己已报国恩。孙文脱身了,孙文走向大清的腹地,那是我来不及回去的家园。那家园,从此改名叫少年中国。
四十一岁了,我是道泽社铁木瓦力斯的手下,深夜里,我随我家头目走进密林,看到起事番社那么多妇孺在这里自缢。这都是我们的世仇,我们从日本人那里领来了枪弹,就是要对付人家。可人家已结伴上路,山谷有回声,那是《赛德克巴莱》临终的歌声。我们听到,我们忘却,不然又能怎样。
四十二岁了,我在双榆树派出所的辖区行骗,我算命时自己先热泪盈眶,我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符,递给我的受害者,换回几张纸币。红尘多难,救不过来,把水搅浑,替天行骗,我觉得也是功德。当然,他不那么想,所以他盯着我不放,这个不修功德的《神探亨特张》。
四十三岁了,我流落港岛,口音不改,我还是个响当当地东北银。我哭着收保护费,因为收的都是港币,回家数着都来气。我报号三江水,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嘛,我不指望别人懂这个,他们懂我拳头就行。今天,我懂了别人的拳头,这拳头教我认命,我认命,顺便认了师父。师父开理发店的,他不是《一代宗师》叶问,所以,我也不姓李,我不是李小龙。
四十四岁了,我与张乃莹女士同居于哈尔滨道外东兴顺旅馆,马高蹬短,囊中羞涩,我们说好了要共患难,可我觉得更好的办法,还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多年以后,我在新华书店买到一本《生死场》,看着作者像,才想起我与她竟未留下合影。这样也好,本也是她与别人的《黄金时代》。我叫汪恩甲,我是第一个从她身边溜走的男人,我多希望——也是最后一个。
四十五岁了,我有了自己的公司,没人敢当面喊我“洋火儿”,除了此刻钉在沙发上这位《老炮儿》。我知道他为什么犯愁,可我好心好意的几沓子钱让他蹿了,他觉得我是往外轰他,一支烟都没让他抽完就轰他。他挑这个理,我没话说。可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六爷,兄弟跟您是真耗不起。岁月如梭啊,你没见宣武已改了西城。
四十六岁了,我还觉得世道尚可,人心不坏。我妹夫是日本人,可他说自己是上海人,愿意为上海跟自己同胞打仗。我大哥是场面人,女人跟电影圈的潘驴邓小闲鬼混,他也不想处置得多过分,他觉得为面子取人家性命,不妥。那女人是个十三点,可她是我最想遮着护着的十三点,现在,她应该安全了,毕竟人在北方了。北方是远方,远方总是安全些。可我眼皮还是跳,成宿成宿地跳,因为我身在的电影叫《罗曼蒂克消亡史》,我不懂罗曼蒂克,可我不爱听消亡二字,这俩字害得我像那个倒霉房客,大半夜等着楼上的另一只靴子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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