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表个态啊。有人问我资瓷不资瓷川普对叙政府军这轮轰炸,当然资瓷。老读者知道我因此事在腾讯微博骂了奥巴马足有两年。
前两天摆了下化武空袭的可能证据,不愿在微博付费阅读的朋友,可去微信公号“反海外谣言中心”(anti_rumor)的阅读4月11日的历史文章,订正了微博原文的一些错误。
原文很长,贴几张照片吧。空袭录像中最左方轰炸点的弹坑(其余弹坑状况和具体解释见上文,本文不冗述):
弹坑1的卫星图片和现场照片对比
弹坑1的现场照片,路透社
弹坑1放大
细节放大。来自Maara Media Center
毒气到底为何,还得看最终检测结果,但从死者症状看,疑似沙林。
接下来谈本文的主要内容,回复网上常见的“为什么叙利亚政府军节节胜利还要使用毒气 ? ”的问题。熟悉叙战事的人会觉得这个问题可笑,但回答起来并不容易。
这是个政治与军事风险的判断问题,我把它补充得完整一点:
为什么叙利亚政府军处于军事上的优势状态,却还要使用毒气,只杀了超过50个人,却招致了美国的战斧打击,损失6个人加20架飞机,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大家可能读起来还会感觉质疑挺合理的,其实类似问题在业余人群中很常见:
朝鲜为什么不搞改革开放,非得饿着肚子研发核弹找打呢? 被制裁了吧。
萨达姆为什么不窝着发财,非得跟联合国核武核查组织玩捉迷藏呢?被绞死了吧。
ISIS战场上节节胜利,打得叙利亚的三大对手(反抗军、库尔德人、政府军)抬不起头,为什么非要砍美国记者的脑袋拍什么录像到处发呢?被美军无人机炸出屎了吧。
阿萨德政治军事危机那么重,他表弟苏莱曼,为什么还要在街头飙车、口角、然后打死政府军军官?为什么不等仗打赢了再耍官二代威风呢?傻透了吧。
普通网民做政治风险判断,通常有两大问题,一是不了解当事人决策的思维过程与形势细节,判断囿于自己的认知局限。二是经常用结果来反诘,做事后诸葛亮。如果能确切知道政治冒险的结果,那大部分掌权者都不会去干,然而很多时候他们是没法预知后果的。
有意思的是,这些做政治风险分析的人,经常会去相信一些与自己思路完全相反的阴谋论——“不是政府军轰炸的,是反对派朝自己的控制区放毒气栽赃的”。你觉得反对派这么干是没啥政治风险的?这个风险比阿萨德大十倍不止。反对派既无空军也无利器,除了很多人认可拥护之外,别无优势。这种事干出来,但凡有一个目击者,他们就崩溃了呀。
国内很多网民对阿萨德使用毒气的政治风险,基于两个判断:1.政府军优势很大,有俄罗斯支持。只要稳扎稳打就可以取得全国胜利。2.放毒气效果不大却会被美国揍。这两个判断都有问题。
叙利亚战事已经五年,阿萨德政府军并不是越打越多,而是越打越像一只外来军队的集合。从“代理人战争”变成了代理人亲自上阵, 嫡系的阿拉维派士兵战损严重,征兵征不出来。 在第一线作战的黎巴嫩、伊朗、阿富汗、伊拉克等地的各类什叶派武装与雇佣军越来越多,在很多战事里成为了主力。但是这些国家,特别是伊朗,参战的每一年都要支付沉重代价。它的消耗能力不是无限的。反抗军的弱势,与美国对其支持国,土耳其、沙特、卡塔尔施加的各种限制(最重要的就是长期对反抗军实施防空武器禁运)也是分不开的。一旦形势失衡或失控,任何改变都可能发生。 对叙利亚政府军来说,在IS灭亡和南部自由军攻下德拉之前,尽快拿下伊德利卜,会在今后的战争中处于有利态势。
不过,叙利亚军事形势并非本文重点,真正要谈的是第二个判断,使用毒气就会被惩罚。这个判断是个马后炮,为什么是马后炮,要从奥巴马说起。
网上看人谈起叙战,经常说什么哪方是恐怖分子之类的。我不待见这种说法。ISIS是恐怖分子不假,在控制区一年半杀了有7000人吧。反抗军的一支,胜利阵线,属基地分支,也是恐怖分子,爱使用自爆攻坚、制造平民区爆炸与暗杀。政府军方面,黎巴嫩真主党,就不是恐怖分子啦?老牌恐怖组织啊。库尔德人也不干净,库尔德工人党搞恐怖活动也好几十年了吧?但直接死于这些新老恐怖组织手上的平民数,加起来也不到阿萨德政府军的零头。 政府军通过各种手段杀的平民,光是有名有姓的,就超过20万人。心狠手辣的程度比起萨达姆自然还是有所不及,但也是近10年来仅见。
我看见很多人对毒气弹评论时自作聪明:要杀伤平民的话,为什么不用温压弹,为什么不用集束炸弹,杀伤力更好啊?其实你能想到的,阿萨德早想到了。温压弹、集束炸弹、燃烧弹、氯气弹、地对地导弹,基本上每周都能见到。最常见的是一种专用于城市战,炸成片建筑,埋地下室,杀平民的利器——桶装炸弹(barrel bomb),这种炸弹效果极佳, 曾经创下过某个单周平均每天在阿勒坡炸死约200人的死亡记录。
对违禁武器的地面报告中,政府军使用桶装炸弹、集束炸弹、氯气弹最为频繁
上图是2016年下半年(7-12月)政府军使用违禁武器的地面报告,其中桶装炸弹、集束炸弹、氯气弹位列三甲。(图大,缩小后过于模糊,大家知道个意思就行了)
叙利亚政府军并不存在用哪种炸弹,不用哪种炸弹的选择问题,实际操作情况是有什么就扔什么。连水雷都扔了好几次。
叙利亚政府军空袭投下的水雷,活久见
这些炸弹天天都在杀人,叙利亚政府军攻下的城市,基本上此前早已被他们轰成了废墟(对比伊拉克摩苏尔之战,打得那么激烈,城市基本完好)。那为什么化学武器就特殊呢。在我看来是没什么特殊的, 只要是用违规武器专门杀戮平民,性质都一样 。但奥巴马在叙利亚开战之初,除了明确表示政治上支持反对派以外,还特别提醒了叙利亚政府军一句:“化学武器是不可逾越的红线”。这使得使用化学武器有了额外的政治意义。
很快,对奥巴马的考验来了,在他发表演讲一年后,2013年8月,政府军在首都大马士革,使用化学武器,造成反对派控制区1400人死亡。
大马士革地图,红色为政府军控制区,绿色为反抗军控制区,蓝色为毒气弹使用区
上图蓝圈地区是重大伤亡发生地,浅蓝圈有少量伤亡。事后看源头应当是从城西军事基地中发射的炮弹。
大马士革毒气弹事件2013年8月,战果为反对派控制区1400人死亡
当时,网易军事邀请我发表了一篇关于此事的长文(但它们的坏毛病是删改得错误百出)。文中我回复了很多当初网上火爆的反对意见,网民最常见的疑问同样是“政治风险”,和如今一样:
1.联合国人员在大马士革,阿萨德怎么敢在他们眼皮地下放毒气?
2.政府军放毒气,一看就知道反抗军会获利,美国不会打它么?他们会那么蠢?
3.政府军胜利在望,放毒气不是自讨苦吃吗?
现在回过头来看,四年前的这些问题当然容易答了。俄罗斯在联合国可以一票否决,只要有俄国支持,联合国对阿萨德没有约束力,美国绥靖没打,政府军也没胜利在望。网民的这几个风险判断完全错到家了。
四年前,我除了对此一一作答外(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我当月微博或网易军事专栏里查找)。在文章的结尾处,还写道:
有迹象表明,即便联合国确认阿萨德使用化学武器,由于叙利亚已经成为各种势力交织的泥潭,以及这些国家的国民对伊斯兰事务的强烈抵触心理,这些大国并不会有过大的动作。这次即便进行军事打击,也只会是短期的(几个小时到几十个小时)、惩罚性质的,不会长期进行,不会扭转战局,更不会出兵加入。无论美、欧,都极力避免过深地介入叙利亚战事。……这两年里,叙利亚反对派学到的最重要的常识就是:不要期望美国干涉,必须靠自己。这件事也不例外。
实际上奥巴马比我想象得更加软弱。我认为可能会有一轮空袭,但奥巴马却把锅推给了国会,让国会表决。最终国会顺水推舟的否决了军事打击的提案。考虑到当时国会由共和党控制,而且与奥巴马矛盾尖锐,这个结果是可以预期的,70%以上的否决票由共和党议员投出。
最后俄罗斯出面调停,阿萨德在美国监督下,销毁了2300吨化学武器及其原料,美国没有进行任何军事行动。可以说,叙利亚政府当时的政治冒险大获成功。阿萨德摸清了奥巴马的底细,之后的几年就是叙利亚、伊朗和俄罗斯为所欲为的时间。叙利亚政府军近期每个月都有小规模使用化武的记录,只不过这次他玩出格了,用量多了些,死者上了50,新闻爆了而已。如果没炸中人口密集区,只有5,6个死者,连新闻都不会有。所以“为什么非要用化学武器招致美国打击”的答案很简单:美国长期绥靖的历史与俄罗斯的鼎力支持,让阿萨德心存侥幸。
奥巴马为什么这么做?他怕俄罗斯吗?不怕。俄罗斯处于衰退期,腐败严重,军费和税款变成了达官贵人的游艇别墅,其经济与常规军事体量,土耳其、乌克兰与波兰三国加起来就可抗衡。他是想维持民望,拿选票么?不是,奥巴马已是第二任期,无需寻求连任,而且此事后,美国媒体连篇累牍地讽刺他食言,军人群体对他的支持度更是直接跌了一半。他担心经济衰退?可拿出搞几年禁飞区的钱并无压力,事实上美国只要愿意,72小时内就可以瘫痪叙利亚政府军几乎所有空军力量。那奥巴马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这和奥巴马的个人思路与美国面临的局势有关。美国此前曾多次干涉他国。在伊拉克与阿富汗,消耗了大量军费,且未能发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媒体的谴责沉重打击了美国的国际形象(尽管后来发现了萨达姆时期的几千枚芥子气弹头,但和此前声称的威胁程度不符)。利比亚战事,美国已不太积极,由法国主导空袭。即便如此,依然发生了美国利比亚大使被杀之事。阿拉伯之春的政治结果不理想(虽然远超我期望)。很多美国人对这类干涉的代价和效果表示怀疑。
奥巴马逐步发展出了一套他个人认可的政治观念,这套观念在美国高校中比较流行,但传统政治家并不完全认可。奥巴马认为,政治上,伊斯兰国家的社会改革,需要由其内部逐渐酝酿,不能靠军事介入与秩序输入。军事上,这些国家专制年代久远,没有成型的社会组织,革命爆发后,反抗军一盘散沙。应等其在战争中逐步融合后,美国再从中选择一方支持。外交上,视谈判为唯一手段,不搞武力压服。奥巴马与美国的传统敌人进行过多次谈判。有成功的,比如伊朗核谈判,他会作为政绩宣扬。有糟糕的,比如三次明斯克谈判,乌克兰每次谈判都会丢掉一些疆土给俄罗斯支持的乌东武装。还有特别招人恨的,比如阿勒坡围城战谈判,为压服反抗军妥协,美军甚至炸了反抗军JAF的指挥部。谈判刚结束,还没开始吹,叙利亚政府军就在俄罗斯的支持下撕毁协议,甚至轰炸了向城内反对派地区运送食品和物资的联合国援助车队,而奥巴马对此毫无反应。所以反对派对奥巴马是观感极其不佳且仇视的,认为他伪善软弱绥靖,在川普这次轰炸后,他们欣喜若狂。
奥巴马曾经在采访时为自己辩护,很难翻译,只能给原话:
“Where am I controversial? When it comes to the use of military power,” he said. “That is the source of the controversy. There’s a playbook in Washington that presidents are supposed to follow. It’s a playbook that comes out of the foreign-policy establishment. And the playbook prescribes responses to different events, and these responses tend to be militarized responses. Where America is directly threatened, the playbook works. But the playbook can also be a trap that can lead to bad decisions. In the midst of an international challenge like Syria, you get judged harshly if you don’t follow the playbook, even if there are good reasons why it does not apply.”
奥巴马认为,华盛顿在军事上有一套“规矩”。规定了在不同的情况下,总统应该怎么回应。不遵守规矩的总统会受到很大压力。但他不喜欢那么做,也不认为那么做可以解决复杂的叙利亚问题。
奥巴马学识丰富,擅长演讲,个人魅力强。也许因此而异常喜欢柔软的“谈判”姿态,处处避免军事冲突。然而,大家应当清楚,这一套未必适合国际关系领域。当你拒绝使用优势武力,选择磋商时,成功了叫谈判,不成功叫绥靖。绥靖意味着对邪恶妥协,是对国民精神和道义的双重损害。
华盛顿的那套“规矩”可能有落伍之处,奥巴马看不惯,但它也有好处,最明显的,就是确定性。当美国的行为可以预期时,别人不会去越线。大家知道,美国军事上对外说话是很难听的,但它有原则,说打你,就打你。说不打你,它就不会搞突然袭击。奥巴马划出化学武器红线,做出了承诺,但面临考验时,他食言了,因为他不愿意参战。绥靖通常是没有终点的。在此之后,各种军事冒险蠢蠢欲动。我占个克里米亚试试美国反应?我搞搞乌东试试?我爆颗原子弹试试?此时现有的世界秩序就受到了严重挑战。
媒体嘲笑奥巴马的“红线”,文字为:不能越线,真的不能越线,真的真的不能越线
但奥巴马这样的总统在美国历史上不多见。相比之下,川普的反应属于美国总统的普通反应。虽然触怒了极右翼支持者,但两党和主流媒体是赞誉较多,此举美国民众支持率有5成以上。不过,这个反应是应激性的,临时的。川普对叙利亚毫无兴趣,并无具体方案可言。美国大概率依然会按照惯性沿用奥巴马原来的方案。先支持库尔德人和南部自由军搞掉ISIS,再逼阿萨德退位。
有人提到国际法,遗憾的是国际法是软法,而且先例非常重要,目前国际主流声音是认为轰炸化学武器使用国虽侵犯主权,但属正当行为。这方面并不存在太大压力。
最后对奥巴马的措施做一些短期的事实评价(长期评价我认为不宜目前做):
1.军事介入。美国基本不直接军事介入叙利亚战事(只在后期轰炸了IS,以及少量轰炸反抗军胜利阵线)。军费负担很低,也未招致过多仇恨。但长期残酷的战争,特别是政府军对反对派控制区后方的轰炸,使得反对派无法建立秩序,缺少安全区。导致了大规模难民。难民流入周边国家和欧洲则引发了一系列问题。比如欧美国家的右转。更糟糕的是,在被持续轰炸和外界援助匮乏时,叙利亚民众绝望中加入了伊斯兰国等组织,令后者崛起。假如美国在2012年,主动介入结束战争,那么这些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
2.武器禁运。由于反对派各派系与基地组织背景的胜利阵线的人员相互流动性较强,美国前期长期对反对派武器实施禁运,以防武器流入基地组织,但这大大削弱了反抗军,特别是自由军一系,反令善战者转身投靠组织和补给能力更强的胜利阵线。更糟糕的是,对防空武器的严格禁运,使得反对派控制区的群众饱受政府军与俄军的空军轰炸之苦。
3.美国对俄绥靖,导致叙利亚、乌克兰陷入长期战事。但同时这两场战争,也削弱了俄国的实力,周边国家的反俄情绪高涨。叙利亚战事还大幅加重伊朗的负担。
4.IS的崛起令伊斯兰极端势力在各国蓬勃发展。但它执政期的倒行逆施,也令极端原教旨主义,在大量伊斯兰人群中,丧失了吸引力。IS在几个国家的兴起和衰落都非常迅速。
5.在叙战与其它问题上,改善与伊朗的关系,支持库尔德主导的叙利亚民主联盟,导致美国与土耳其、以色列、沙特等传统盟国的外交关系恶化。特别是土耳其,未遂政变后已隐隐有敌对之势。川普轰炸阿萨德之后,这几国与美国的关系又开始变得亲密。
来源:@破破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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