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象公会
作者:李清末 闵可
视频链接:https://v.qq.com/x/page/e0397hfn70s.html
据说,这是 1949 年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太极实战。一方是早已退役的综合格斗选手,另一方是自创门派的太极拳师。实战耗时仅为 5 秒。
文|李清末 闵可
这是一段 11 秒钟的视频,这是一个 5 秒 KO 的故事。
▼ 闪电式的胜利,literally
获胜方是现年 39 岁的徐晓冬,早年在北京学习散打,后来成立了一个MMA(Mixed Martial Arts,意为综合格斗)组织。微博上,@MMA徐晓冬 酷爱四处踢馆,擅长直播、制造话题自我营销,像一位戾气值 max 的“武术界打假专家”。
失败一方,@雷公太极 的画风则是这样的:
▍图片来自雷雷老师自拍。现年 41 岁的魏雷老师宝相庄严,皮肤状态不错,或许来自太极拳的养生功效
如果不是有丰富的视频和动图来证明,多数网友可能难以相信一位已经远离格斗一线的技击手,竟可以如此轻松的击败“武林高人”。
徐晓冬对传统无数的不屑和挑衅,很像一位百年前的俄国大力士。但在那个不断演变的故事抑或传说里,俄国大力士可没有获胜。相反,他为了鼓舞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流派各异的国术家反复击败。
这是近代武术神话的母本。一代又一代杂志编辑和电影导演,用文艺创作一遍又一遍洗刷着民族耻辱。最典型的,当属 20 世纪 90 年代初由香港制作的一系列功夫电影。套路千篇一律:内忧外患的清末民初,无论主角是陈真、霍元甲还是黄飞鸿,成名路上往往要击败一个身体强壮、态度傲慢的外籍大力士。
▍李连杰版陈真、霍元甲和甄子丹版叶问
一个母本,各自表述
母本中,俄国大力士名叫康泰尔。曾游历全球,获得过许多拳击比赛冠军。1918 年 9 月他到达北京,在中央公园设擂比武,还在报纸上刊载了广告,“康君乃世界第一大力士,今来京特设擂台三天。凡能打一拳或踢一脚者,赏金若干。能将他打倒一次者,奖金牌一枚。”
流传最广泛的故事版本中:天津中华武士会在民族精神感召下,派出二代弟子韩慕侠等人应战。传统武术大师当然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可惜这项“荣誉”并不专属韩慕侠。《体育文史》杂志曾在 1993 年发表《刘百川击败康泰尔始末》,新增一位为国扬威的好汉外,故事的时间地点也转换到了 1916 年的上海;而主角身份是另一个“微创新”的突破口。一位回族身份的河北武术家王子平,凭借击败康泰尔的事迹也进入了《中国穆斯林》《回族研究》等期刊杂志。
如果把反派的姓名再修改一下,名单还可以开列的更长:七星蟑螂拳传人范旭东、少林高僧释德根、中华武士会的创办者等人。他们都有同样的经历——某西方大力士在中国摆擂,打伤或打死中国武师多人,吓得无人再敢挑战,主人公看到后大怒,在几回合内击败或直接打死西方大力士。
这些闪耀着爱国主义气息的故事,经历了几乎百年不间断的编撰、润色、演绎和传播。
▍韩慕侠(左二)1918 年已经 41 岁,但是在故事中他三招把“力气一万四千磅”的康泰尔打得倒地不起
康泰尔同志,弱者需要您
具备常识,就能从网络流传的“击败大力士”故事中看到许多细节硬伤;学过实用技击术的人,也不会相信传统武术家有击败技击术精湛的大力士的可能。现在有了徐晓冬和雷雷的实战视频作证,会有更多的人明白武术武侠的实相。
生于 1908 年且自幼习武的武术家赵道新,在接受《精武》杂志访谈时,便直言传统武术基本不存在技击性。
技击术注重技巧和力量,对体能的要求很高。不像传统武术那样充满文化内涵和中国哲学大名词。在实用主义的技击术视角下,“不战而屈人之兵”“中庸和谐”“以柔克刚”“后发制人”是一系列违背技击原则的作死行为。
▍“注重技巧和力量”的徐晓冬
▍太极的文化内涵
关于康泰尔最早的记载见于天津《益世报》1918 年 9 月 17 日刊发的《中央公园演武纪》。相比荒诞的故事,报道是严肃的——康泰尔来华以表演为主,中国的武士会成员上台表演时,只是抬起康泰尔曾举过的铁球并“绕场三匝”,因此获得了奖牌。
▍《益世报》1918 年 9 月 17 日的报道详尽地记述了比赛过程
那么,一则平白无奇的报道是如何演化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们熟悉的近代历史叙事一般为“祖国饱受列强欺凌”。话语本身含有一定“弱者想象”成分。有了“弱者想象”,就会合乎逻辑地提出道义诉求,还需要在精神层面得到赈救。“弱者”形象首先意味着屈辱,更能带来“弱者”的自我身份认同。
例如台湾政大教授杨瑞松曾做过研究,发现特别能凝聚爱国心与救亡责任感的“东亚病夫”一词,存在着很大误会——
西方人只用这个词汇描述国家意义上的中国,指向国家治理方面始终不见起色的近代中国;而恨铁不成钢的本土民族主义知识分子,在传播中将之上升到了“中国人是东亚病夫”,病夫与身体素质联系到了一起。
面对挑战,中国精英以新建构的中华国族主义对抗帝国主义。譬如近代著名“民族发明家”梁启超就说:“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
梁启超建构国族主义时,将“国俗”视为国家精神(他用词为“国性”)的一部分,中医、武术、乃至舞狮这样的民俗都在其列。
当武术上升到了近乎等同中国传统文化的地位,并在国族建构中承担“靠打赢外国人换取尊严”的重要任务后,就提供了激发民族主义的可能。例如,电影中的陈真一定要踢碎日本人手书的“东亚病夫”牌匾。
▍“东亚病夫的招牌,已被我一脚踢开”
民族主义越强大,康泰尔战绩就越差
最早将康泰尔来华改写成如今故事雏形的,应为三十年代民国杂志《国术周刊》主编金警钟。他新增了演武前夜的情节:韩慕侠不满限于“演武”,遂到康泰尔居住的六国饭店将其打败,第二天又在中央公园将康泰尔吓跑。
“中国武术大师击败外国大力士”的桥段自此大量传播。《国术周刊》是一份国民政府官办的杂志。而且,在国民政府成立不到一年时就设立了中央国术馆,并发展出一套从中央到县级的武术推广体系。
国民党对武术(即国术)的热爱不单单源于国民党浓重的民族主义气质,更因为早在 1909 年,陈其美、宋教仁便委托国术师组织“精武体操会”,该会是霍元甲所属“精武会”的前身。
直至中国大陆权力更迭,民国武师因多有“会道门”背景,且与国民党关系深厚,故在镇压反动会道门运动后一蹶不振。而当大陆告别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年月,对外开放后,中外的交流令落差再一次显现出来,民族主义的复兴与之同步。
此背景下,文艺作品市场对一切能证明“我们不差,反而很强大”的信息都空前渴望,所有能承载如此信息的形式——小说,杂志,电影,连环画,都会卖座。
▍这套连环画中所谓东方拳王指的是长沙王润生,他发明的“王拳”曾打败日本柔道家俄国大力士
行业杂志编辑对本国、本行业的赤诚从未改变。1982 年 1 月《北京体育》杂志采访了韩慕侠的女儿韩小侠,最终成文的报道中,康泰尔被描述为身高两米,力量一万四千磅的大力士,更打遍了 46 个国家,另取得 10 枚金牌。
这一版故事体现了对细节的追求。比如康泰尔在北京的事迹又多了“单手拔河胜了 20 名大汉”;比武阶段摆下的擂台原则为“打死勿论”,时间改为七天,前五天无人敢应战,韩慕侠听到消息后义愤填膺,立志绝不让后世记载为“无人应战”。于是,考虑到被打死的可能,便安排好后事赶赴北京。
▍《益世报》的后续跟踪报道(1918 年 9 月 18 日)揭露了康泰尔只是一位用假道具行骗的卖艺人
故事的演化与完善几乎没有尽头。
1995 年,韩小侠女士将整个故事提升到了不可企及的高度——他的父亲成为了周恩来的师父。发表在综合性文史期刊《纵横》的这篇文章,除了将《武林奇杰韩慕侠》中虚构的故事概要引用外,还描写了韩慕侠教周恩来形意拳的“历史”,据称,此后功夫高手周恩来在指导中央特科工作时,因为武功高强甚至亲赴惩治叛徒的第一线。
香港电影的推波助澜
文字显然不够,电影才是塑造爱国武术家的最好手法。
进入 70 年代,香港功夫片崛起。“打败西方大力士”的始作俑者,即为邵氏公司出品的《龙虎斗》,其后李小龙的《猛龙过江》《精武门》等片影响更大。这类故事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搬上银幕。
20 世纪 90 年代,香港功夫片强势登陆。扶清灭洋的黄飞鸿、反清灭洋的红灯照、民国建立后的霍元甲、陈真,为观众提供了更为真实的武术救国的样本。这一时期,由徐克导演或监制,李连杰主演的几部黄飞鸿系列电影成就最高。
此前,黄飞鸿在其他导演的电影中仅是一个惩恶扬善、打抱不平的侠义英雄,而徐克片中的黄飞鸿不仅是抗击外敌的民族英雄,还和一个象征着现代文明的人物形象——十三姨,有了感情纠葛。黄飞鸿谈着恋爱学着英语,了解各种先进技术,甚至在最后认识到武术的局限,开始使用西洋枪械来御敌。
▍“爱老虎油”应该是每个八五后九〇后的童年记忆吧
相比同期《中国可以说不》那种只有肾上腺素没有脑细胞的叫喊,黄飞鸿系列电影估计是 90 年代普通中国大众能接触到的最健康的民族主义了。
不过,事情也会起变化。进入新世纪,在各种抗日电视剧影响下,武侠电影推陈出新。新版《霍元甲》中,李连杰起初打败了“一拳可以打穿长城,一个小指头可以捏死一名中国武师”的英国拳王奥比音,但外国商人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及金钱,又设计了一场霍元甲一比四的车轮战。
赵文卓在主演的内地香港合拍片《苏乞儿》中,苏乞儿单场打败了 3 名西方大力士。大力士不但三打一,还会在场上使用斧头、匕首、药剂等违规器物,这无疑反衬了国术家们的凛然正气。
另一位打星甄子丹则在《叶问 2》中打败英籍世界拳击冠军后,发表了一段耐人寻味的演讲:“今天的胜负,我不是想证明中国武术比西洋拳更优秀。人的地位虽然有高低之分,但人格不应该有贵贱之别,我很希望,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大家懂得怎么去互相尊重。”
▍4 月 20 日,雷雷接受约战后发布的微博,与甄子丹的台词相映成趣
相比 1990 年代谦卑的学习态度,富裕发达起来的中国,已经有“更优秀”的文化自信。然而不变的,是对尊重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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