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蹂躏的武林和埋藏在八年前的谜底

八年前，我亲历了一个相似的局，那一次，被蹂躏的是整个武林。

一

八年前的冬夜，少林寺的官网又被黑了。

黑客在网页上愤怒留言：“速派少林弟子迎战泰国拳王。

黑客还用小字傲娇了一下，几乎是全体网民的心声：哥很寂寞，想看武术比赛。

彼时的新闻头条，正被五个泰拳高手占据，他们的名字颇具杀马特风，分别叫神目杀、鬼见膝、魔术锥、拳灭风和屠龙肘。他们扬言可以秒杀中国功夫。

泰拳手的战书，每一句话都在赤裸裸打脸：“我们得过的冠军腰带可以把长城覆盖”、“中国武术像女人推胸”、“如果中方敢接受挑战，泰方将以五比零完胜中国功夫”。

举国怒目而视。

愤怒的声浪从天涯决堤，扑向五大门户的评论区和各个贴吧，请愿呼声铺天盖地。

以“柳腿劈挂”闻名的散打高手柳海龙，直言他已退役多年且没在相关部门注册，不过“如果国家需要，哪怕血洒擂台也义不容辞”。

然而，泰拳手却将目光投向江湖更深处，“我们的本意是想去少林寺挑战，最想挑战的就是少林寺住持释永信。”

八年前，方丈尚无绯闻缠身，只是身材已然发福。不过，这并不妨碍网民将其视为江湖牛耳。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岂能不战？

无数请愿的网民冲进少林寺贴吧，键盘声密集如雨，试图叩响传说中的山门。

然而，少林寺比较温吞，先是回应称“少林寺作为禅宗祖庭、佛教圣地，不会和社会上的人舞枪弄棒”，继而解释称“少林武僧从不主动和人格斗，武学最高境界是不动干戈”，最后终于被嘲讽得恼羞成怒，说了实话“他们也没正式下战书啊”。

最后，中方应战的选手，多人有少林塔沟武校背景，小心眼的少林寺终于以它习惯的方式，一抒怨气。

相比于少林寺的矜持，八年前峨眉派则显得火爆。乐山武术协会副秘书长于铁成，怒问峨眉武术研究会会长汪健：少林不到，峨眉呢？

峨眉派直接向中国武协寄出请战申请，并在媒体上刊登了“快递回执单”照片。

八年后，徐晓冬将雷公太极打翻在地，下一个绯闻选手是武当掌门贺曦瑞。

这一届名门大派明显不行，贺曦瑞回应称，他没说要挑战，他不会挑战，他也不会让弟子去挑战。

长安道教协会秘书长、全真道士梁兴扬，帮忙解释了下，现在武当只有养生，没有掌门。

八年前的江湖，虽如浊酒，尚可一饮；八年后的江湖，已如劣茶，不堪品。

二

八年前那场闹剧，我是报道者，全程采访了武协领导、江湖掌门、愤怒侠客以及幕后推手。

徐晓冬挑衅全武林后，五一期间，陈家沟太极拳已下战书，更有邯郸拳师，星夜赴京，求战未果。

而在八年前，曾上演了一模一样的戏码，那一次的主角，名叫宋铁龙。

宋铁龙是通背拳当代传人。泰拳挑衅言论一出，老拳师便买了火车站票，从洛阳赴京，求见武协秘书长，求战遭婉拒。

我在洛阳一家宾馆见到宋铁龙时，他正在房间焦躁踱步，如同困兽。

那一年，老人已年过五十，岁月刀劈斧削，让他看起来和田间老农无异。

老人急于表达又拙于言辞，说自身功夫表达不清时，索性下楼随便捡了块砖，回房间后，在肋下生生夹断。

砖粉在光柱中飞舞，旧江湖在荒唐中回了一下眸。

宋铁龙的祖父在清末时行镖为生，镖车上插着小旗“神拳宋天祥”，恍如评书中的人物。

铁路修好后，镖局没落，老人黯然归隐山林。此后中国时局多变，老人绝口不提武术。

或许是不愿通背拳失传，宋铁龙7岁时被爷爷秘传。

焚香磕头后，他长跪古宅之外，背诵长达千字的祖训。此后，他在距爷爷所在村庄约3公里的一山沟中练功。

山沟中是一片乱风岗，宋铁龙脚上绑着25公斤的铁链，星夜下奔走如风。

然而，从少年持续到青年的习武，并没给他带来什么荣耀。除了一次“一拳打晕活猪”被乡亲们惊叹，其他时间武术不过是防身技艺。

五十岁后，他因开武馆和拍央视纪录片出名，被媒体誉为“铁掌大侠”，但生活依旧不动声色。

他守着武馆，如同过去许多年，守着他那几亩田。

泰拳师的言论，触动了逆鳞。宋氏通背拳留有祖训“三打三不打”，其中一条是，遇外国武师挑战，必须应战。

宋铁龙口中的“打”，其实充满了真实的血腥。他告诉我，中国武术，千变万化，其实只有三招：扣眼、锁喉、攻下阴。重视的从来都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功夫是杀人的技艺，并不是艺术。

故而，武术才有了诸多禁忌：能传直系只传直系，不传直系也要考察心性，盖因这是杀人的秘术，出手便沾染因果。

在一个法制健全以及枪弹主导的社会，功夫的没落自然顺理成章。

那夜，我请宋铁龙吃火锅。火锅店提供的配菜中有黄豆。老拳师聊天时，边说边用手指在桌上压黄豆。一指下去，黄豆成粉。不是故意炫技，只是多年练功习惯使然。

他念叨着武馆招生不易，只能靠偶尔教山西煤老板几招防身技维持，最窘迫时，他还去工地扛过水泥。

啤酒凉涩，醉不成欢，我们最终告别在茫茫夜色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触摸旧江湖的衣襟。

三

八年前那场闹剧，终归是一个局。

我在最后的报道中写明了调查结论：泰拳手的言论是主办方授意而为，所谓的中泰对决其实是年初就定好的商业比赛。

所有的喧嚣，最终都转化为广告和门票。

我、宋铁龙、整个江湖，其实都是工具。

局背后的推手名叫徐睿，格斗圈中教父级的人物。徐睿此前的得意之作，便是2000年推出的中国武术散打王争霸赛。“你能想象一场散打比赛，有灯光、舞美、导演和主持人么？”

虽然报道揭穿了真相，但他并不生气，反而电话邀请我加盟，未来做更多的宣传策划，“面对中国武术急需发展的现状，我们认为不是炒作多了，而是少了。”

在他眼中，那是江湖的另一种出路。

我婉言相谢，电话那天北京初雪，天地一片白茫茫，好生冷清。

后来，听闻宋铁龙去了决赛现场，但并未登台，至于比赛对决结果，已少人关注。

一年后的夏天，宋铁龙打来电话，兴奋地说他参加了电视节目录制，表演“铁掌水上漂”。

后来，我找到了节目视频，视频中，老拳师笨拙踩水，奋力前行，留下个踉跄背影。

再后来，便无音讯。

八年后，徐晓冬又引燃了功夫话题，围观者甚众。我安静等待设局人现身。

其实无论是不是局，这都是一次伤感的撩拨。

小时候，同学家的老宅卧室墙上多了一扇门，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幻想门后通往何处，最后费力打开，发现门后依旧是砖墙。

同样，长大的我们都曾幻想，在衣冠楚楚的世界之下，藏着一个飞檐走壁的江湖。

然而，徐晓冬们却掀开这无聊的表世界，告诉我们，世界之下，其实一无所有。

这才是最残忍的KO。

来源：摩登中产 微信号：modern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