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琛
这个故事,在那种每个人都分享了一点离奇经历的酒局里我讲过不止一次,但怀疑酒精会使人信口开河,我总觉得我对事情曾经进行了夸张。昨晚我重新找到了当时的新闻报道,一字一句看了一遍,决定重新再讲一遍。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知道这个故事到底吸引我的是什么,不过基于对当事人的充分了解,我对故事的主要部分事实负责,但对于事情的次要部分,比如那个夏天当事人在广东省江门市下班以后每天必吃的是烤牛肉丸还是烤鱼丸这种无关痛痒的细节,时隔五年,我只能含糊其辞。我不想骗人。我真记不清了。
那年也是在八月,江门市一家医院,阿娟和阿晨坐在同一个办公室,每人一台电脑,两台办公桌拼在一起,形成一个直角。根据报道记载,阿娟当时读大学二年级,所学专业是平面设计。因为暑假无聊想赚点零花钱,她进了这家医院担任网络医生。作为一个上班一个多月的熟手,院长指定阿娟负责对阿晨进行培训。阿晨,24岁,自称对医疗事业兴趣浓厚,在看到网络招聘广告后乘坐高铁由广州来了江门,看起来是那种准备到新的行业施展一番拳脚的年轻人。网络医生这个职位,阿娟向阿晨介绍,核心的技能就是在网络问诊的过程中尽可能地把病人吸引到医院,交给主治医师,使他们产生消费的机会。我记得那是一家民营男科医院。在网络上咨询病情的主要是男性,他们担忧的身体问题在电线杆小广告上都能看到。报道记载,阿娟当月拉到13个病人,每单获得了15元的提成。
那天办公室里空调坏了,一台临时拉过来的落地风扇吱呀作响。提到自己的工作,阿娟不止一次地笑出来,好像对自己的工作内容也心存戏谑。聊到中午,阿娟向阿晨推荐了附近的几家餐馆,接着低头吃起了自己买来的盒饭。我记得应该是叉烧饭一类的东西。阿娟又问起阿晨住在哪里,阿晨的回答是朋友家。他撒了谎。类似的对话细节,当时的报道里没有提及,我也只能说这么多,我只记得阿晨当天没吃午饭,也许是因为有些焦虑,他起身出了网络医生办公室,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走廊里很安静。医院的主色调自然是白色的。
那个医院是个三层小楼,紧挨马路,邻家是服装店和餐馆。医院的每一层都有三四百平米的样子。导诊台的护士至少有两个人,身上斜挂着写着标语的缎带一类的东西,笑脸盈盈。一条走廊的两侧分布着各类诊室,几条长椅排在诊室门口。有零星的一两个人坐在长椅打吊瓶。八月的南方的中午,大厅里好像整个被闷住了。角落里站着的几台立式空调疲劳地吹着冷风。阿晨走在空调前面,提起衣摆,使冷风由自己的腋下吹进去。吹凉快了,阿晨就在几个诊室门口走动,当天下午,他进了男科诊室,跟坐诊的一名张医生攀谈许久。自称29岁的张医生谈到了自己的坐诊经验 。在后来的新闻报道里,这些谈话被曝光了。为了充分尊重事实,我抄了一部分,如下:
“不到逼不得已,不要跟病人提价格。咨询要站到主导地位。哪怕你不专业,也要站在专业的角度去聊,说一些病情的危害同时带一点同情,病人实在问价格,就告诉他们,我们的治疗和手术方案有很多种,三种四种随便说几种都可以,不同的手术和治疗方案价格不同。说完这些,马上要拐一个弯,告诉病号,你的情况可能是多种原因造成,比如性功能障碍,可能是病理性的也可能是心理性的,不同的情况差别很大,如果你是心理性的,来了之后可能一分钱都不花,谈一谈就治好了,总之,这样把范围说得大一点,最后告诉病人,首先是要来检查。他们来检查,我就有办法让他们花钱。之前有个病号,我给了他二百、六百和八百三种手术方案,结果他去另一家做了一个一千四的手术。这就说明,有些病号不是一定喜欢低价。……性功能方面问题、不育问题的,对于这两种病号,是可以捞钱的;而对于腋臭、包皮等等手术,是没有多少开发空间的,一个腋臭,封了顶,也就赚个七八千块,万把块。这个月做了四个腋臭,最低的花了三千三,最高的也就五千块。这已经是开发得比较好的了。……还有通过谈话,了解他们的职业,进一步了解他们的经济水平。比如,我给病号列出几种不同价格的治疗方案,通过他的第一选择,我就知道他大概的经济状况。来了病号,我们就把他们挖干净。”
阿晨谦逊地听张医生讲了一个小时,其间他们可能下楼抽了一根烟。当这已经不能证实了,属于我对这个故事细节部分的想象。
大概是下午五点下班,下班以后,阿晨下了二楼,绕过一个路口,伸手拦车,大概是八元的起步价以后,不到两公里,到达自己居住的连锁酒店。故事进入晚上的部分。白天,阿晨是从广州过来的一个志在医疗领域有所建树的年轻人,他得到了工作机会,得到了部门前辈阿娟的培训,也实现了与核心工作人员张医生的业务交流。晚上,回到酒店,阿晨洗了澡,换了衣服,打开电脑,把工作的情况讲给广州的阿强。阿强第二天来江门的消息令阿晨听了很高兴。他合上电脑,穿好衣服出门,到路边吃了一点烧烤,或许还包括一碗面,接着进了一家超市,买了几听可乐。城市黑了下去。路上尽是摩托车和隐隐在地面上起伏的热浪。晚上的部分正是新闻报道里没有提及的部分。事实上,说不上来为什么,五年以后,我倒是对这些部分记得最为清楚。后来我是个经常出差的人,也经常在一些江门那样的地方随时逗留几天。一入夜,故事的部分总是相似的。我随时会走,那些地方我也许不会再去第二次,我走出他们的车站,睡在他们的床上,拦下他们的出租车,听着他们的方言,随时起身想走。阿晨在江门的感受正是如此,他站在路口,看见摩托车上的人们身体前倾,紧追慢赶,留下成团的黑色的尾气。
阿晨回酒店睡下,定了闹钟,第二天八点起来,吃了牛肉河粉,拦一辆出租,在靠近医院的路口提前下车,等红灯,过马路,迎着导诊护士的笑容上二楼,进办公室,阿娟已经笑吟吟地坐在风扇下面了。电脑开着。
第二天的事情和第一天是一样的,阿晨分别跟阿娟和张医生闲谈,接着在走廊里踱步,跟坐在长椅上的打吊瓶的男人对视几次。只是在下班前,他接着院长的电话,要他下楼聊几句。院长,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如果允许想象的话那么我会说他十有八九已经秃顶了——坐在铺了一张皮质桌面的办公桌前,两只手肘撑住桌子,或许十指交叉,问阿晨工作起来感觉如何。慢慢来,他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说,我很看好你,阿晨。
阿晨第二天下班离开医院,走到另一个路口拦车,回到酒店,故事就到了我最难叙述的部分。每种叙述的办法都显得我故弄玄虚,因此这次我决定按照时间的顺序来。当天晚上,广州的阿强也到达了江门,找到阿晨,住进了同一家连锁酒店。两人在摩托车横行的街头走了一段儿,找到一家路边的烧烤摊,吃了晚饭,喝了一点啤酒。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阿晨先起了床,打车到医院上班,没多久,大概十点以后,阿强来了。阿强跟导诊护士报了自己的号码,表示是通过网络医生阿晨的预约来挂号的。阿晨走了过来,引阿强进入张医生的诊室。张医生穿着白大褂,端坐着。半个小时以后,阿强出了诊室,拿着几张化验单据和一个果冻大小的塑料杯,走进了二楼的一个隔间。
前面两次在酒局上,由于在场没有女士,讲到这里,我总会讲到我走上去把一本男人装之类的杂志递给阿强的细节,在场听故事的男士们接着就开始大笑。现在我却觉得这有些无聊。在不同的阶段审视同样一个故事,你会发现对事情的理解产生变化。现在我只想绕过这种细节。
几天以后,广州的报纸刊登了关于民营男科医院欺诈病人的系列报道。报道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作者是我,我把如何应聘到了这家医院又如何跟阿娟和张医生共事的故事写了下来;另一个部分的作者就是我的同事阿强,他讲述了一个记者被张医生诊断出种种难言之隐的整个过程。报社的编辑要求我们必须回访医院,我不太情愿,但还是回去了一趟,院长的办公室锁着,电话打不通。我和阿强走上二楼,导诊护士见到我就躲进了休息室,关上了门。我回到我的办公室,阿娟还坐在那里。看见我进来,她连忙低下了头。我也很慌,快速转身走出来。为了让故事多一点广东小城的气息,我将三个人的名字化为了阿晨、阿娟和阿强,回头读起来有点笨拙。
—— 完 ——
来源:@Noon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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