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学的时候,我经常收到这样的短信:
“下月初三你有大凶,轻则皮肉之痛,重则血光之灾,谨记,慎出门!”
“快了,就在下个星期三,务必小心。”
“儿子,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挺住,躲过这一天就好了。”
我无奈地回复:“好,谨记,谢谢父亲大人教诲。”
如果我不给他回过去,一觉醒来可能会接到无数个来自父亲的恐吓电话,真的,我丝毫不怀疑父亲会连夜报警。
一分钟后,父亲回了条短信:“儿子,搞错了,不是今天,是明天。”真是活见鬼,害我这几天提心吊胆。
“爸,你以后别恐吓我了,没事也被你吓出事了,整天神经紧绷,不出事才怪。”
父亲没说什么就挂了。一分钟后,又收到一条短信:“你十八岁生日那天……切记!”
没错,父亲就是人们口中传说的风水师,也就是阴阳先生。知天命,点尘事,晓未知。这和江湖上的算命先生不是一码事,算命的理论知识复杂深奥,阴阳五行,天干地支,八卦易经,风水则需要亲自实地考察,操作要随情况而变。
父亲也说,也就是给家里人算算凶吉玩玩,不会拿出去祸害众生。所以总对我们告诫:如果遇到人既会看风水又会算命,一定要小心是江湖骗子。
我出生那年,父亲39岁,听说生下我后,太婆坟前一棵老榕树突然枯死了,我五行缺木,所以取名王桉宇。
父亲年轻时正儿八经地上过山拜师学艺。他经常和我提起他的大师傅,我家书房里还有一张他大师傅的黑白老照片。
大师傅卜卦风水是一绝。
民国时,一个很厉害的风水师去给在武昌府任职的一个大户人家看风水。看那家祖坟时,碰到龙泉,要点龙穴,能保这家大富,可风水师是要瞎眼的。
主人家说不怕,他养风水师全家。风水师信了,之后,眼睛真瞎了。主人家果真大富大贵,还被调到将军府任职,却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不但不养风水师,还把瞎眼的风水师关在家里折磨。
后来,他的一个徒弟历经千辛万苦,把瞎眼的风水师救了出来,再后来,这个徒弟得到了他的真传。这位徒弟正是父亲的大师傅,我叫他师公。
1943年,师公被江西一户王姓大财主请去看风水。大师公途经一片破牛栏,突然看见牛栏里白影一晃,顿时感到不妙,随后掐指一算,料到此处必将有一女尸。师公心善,想买下此牛栏烧掉,救人一命。
师公询问附近村民牛栏在谁的名下,村民说牛栏归属当地一大户人家,主人做纺织生意,实力雄厚,在当地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师公经王大财主引见来到主人家,说明来意后,主人摇了摇头,说有要事在身,无暇顾及。主人的管家告诉师公,他家正和另一大户人家争地基,闹得不可开交,请师公见谅。
第二天,师公就听说有人在牛栏上吊了。一问才知是这家的夫人因为争不过地基,怄气自杀了。
师公听了一愣,缓缓说道,天意不可违背啊。后来师公常常和父亲讲,人的劫数有时非人为可变。言语之间,尽是无奈。
听父亲说,他二十三岁就出师了。我说:“老爸,你这不是下山来祸害人间么?”他白了我一眼:“你懂啥,我这不是下山来造福人类救济苍生么?”
二
用父亲的话说,天上地下他都通,反正人间他最懂。比起手艺,我觉得他最擅长的还是吹牛之道。
不过小时候我还没这么嫌弃他,那时候他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每天,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听他说着这是天煞那是地灵,听他讲着十宫九殿文曲星的来由。他指着远处的山说,那是贵人山,叫贵人执笔,将来从那大山里走出去的人是要做大文官的。父亲顿了顿,看了看我:“小宇,将来你是要中状元的,给老爸长脸。”
上了小学之后,我开始鄙视他的封建思想。回家就跟他说,都啥年代了,还中什么状元。
父亲虽然在我面前永远没个正经样,可是他做风水从来都很严肃认真。
他一生给行行色色的人看过风水,有当官的,也有务农的,有医生也有律师。只要不破规矩,父亲都看,钱给多给少人家自己定。后来名气大了,看风水要至少提前两个月预约。
父亲还给一个混得挺不错的男明星看过风水,是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听说那时这个男明星的事业有下降趋势,父亲去给他看过老屋和祖坟的风水。现在我还常常在网上看到这个男明星的新闻,不过名字我不能说。
1990年,父亲被福建一个富商开着宝马连夜请去看坟。
父亲去后,才知道是富商的父亲过世了,富商想赶紧在老家占块风水宝地,因为同村另一位有权势的父亲也刚好过世。当地民风不善,父亲感到不妙。
父亲还是硬着头皮按规矩办事,先问清死者生辰八字,再看来龙,最后细看水口。这风水之中,无玄武之来龙气脉则不尊,不面向水则不富,无左右青龙白虎环抱则不稳。
第二天,天下着大雨,父亲和富商去大山找穴位,辨寻有高峰当骑的贵人位。这过程实在繁琐,在这里不便细讲。半天后,父亲用罗盘准确定到“龙脉”的“穴位”,即整个家族“龙脉之脉气”。
这宝地坐在半山腰的一个金交椅上,前面几重龙虎交关,勒出一个水聚天心的山塘来。周围山林茂密,还有清水流过,风也清凉。
富商点点头,笑了笑,掏出一包中华香烟给父亲。
这时,另一户人家赶来了,他们也带着一名风水师嚷嚷着这块宝地昨天就发现了。后来没办法,两家协商,两天过去了都没有结果。那时是大夏天,尸体都快臭了。
第三天晚上,父亲住的宾馆有人来敲门,父亲开门一看是那一家请的风水师。那人西装革履,看着挺面善,与父亲寒暄几句便要请父亲去洗澡,父亲见与那人挺投缘,就一拍脑袋答应了。
到了地方,对方终于明说,想让父亲故意和老板讲,说这块地风水不好,破财,有七煞。事成之后,他会给父亲两万块钱。父亲没答应,这太损人坏规矩了,就进里面的包厢洗澡。
父亲正洗着,浴室突然来了个女人,父亲他……还是没有忍住。原谅他吧,他也是男人,那时候正年少气盛。
完事之后,父亲坐在沙发上,那个风水师走过来对女的说:“你去报警,就说这个男的刚才强奸你。”那人指着父亲笑,他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
这可是强奸罪啊,他当场认怂了。但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父亲后来连夜租了辆面包车逃跑了。在车上,他用手机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说接下来的事他不管了。
这事我母亲一直都不知道,后来父亲偶尔和我提到也总是陷入沉思,人啊,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
很多人可能不理解,同是风水师怎么会有那么多恩怨瓜葛。其实,这一行水深着呢,比官斗还要阴暗,特别是东南沿海一带。那里的老百姓对风水看得比命还要重要,连干房地产的都得会点风水。需求一多,干的人多,就有江湖了。
三
我家在长江中游一带。我问过父亲,这十里八乡干你这活的多了去了,怎么人家只找你呢。父亲说,给别人看风水,把人家当亲兄弟看待,这叫忠;无论刮风下雨,答应给人家办的的事一定要做到,这叫做信;钱多钱少随人家给,不强求,这叫义;决定了的事一定不改,哪怕菩萨上庙,这叫做勇。忠信义勇,这四字做到了,人家能不找你么?
这些都是风水师这一行当的道德准绳。最重要的,还是父亲的独到功夫,没两把刷子,没人敢请的。请的人多了,名声自然也就大了。
曾经有人想跟父亲拜师学艺,后来没两个月就被赶走了,父亲说要是一开始就是奔着发财去的,那肯定学不好。
我也见过来我家有那种耐心挺不错的徒弟,可是最后没两年还是自己走了。父亲说那人缺少灵气,悟性不高。学这行领悟能力必须特好,因为这风水只能心领神回,无法道出所以然来。
比如风水里最常见的口诀:世上三才天地人,家中三才门主灶。右头草木斜左脚,定主里面埋老妇,左边草木斜右头,白头老翁埋里头。如果这些念完一遍还不知道在说什么,那根本不是学风水的料。
看风水,不是拿着个罗盘在家里看的。要上山,而且是很陡峭的大高山,很辛苦,身体不好根本吃不消。天一亮,拿着死者年庚顺着线索慢慢找,找龙穴,找贵人位,就像科考队一样。
父亲经历了很多次收徒失败,最后这一辈子正儿八经的徒弟只有一个。
他姓吴,江西人。我虽然不学这行,但喊他师兄。师兄在我父亲手上一共学了有十年,那小伙机灵而且心善,老爸说把自己一身技艺教给他自己放心。
师兄十七岁来我家,二十七岁学成出师,一共在我家待了十年。我和师兄感情很深,虽然他大我十一岁。
我去深圳读大学的时候,他在那一代已经小有名气,也买了车和房。我那四年只要放假基本上住在他家,他总是唠叨我寝室的床位不好,学校图书馆和我年庚不和。
我笑他像父亲一样管着我。不过,也觉得挺温暖的。
有一次,父亲带师兄去云南给人看风水,开始的一切都挺顺利的,后来天下了雨,父亲向主人家提议说先歇一天,等天晴了好测算。
对方答应了。他是个快七十的老头,一个人,老婆跑了,儿子去年出车祸死了。父亲和师兄打算好好帮帮老人家。
在农村里,哪怕是同宗同族,风水宝地也要互相抢夺。老头无依无靠,能选的也只有别人挑剩下的。
父亲想去帮帮老头。他耍了个小聪明,带着同村人看的时候,把风水好的故意说成是犯七煞的,一般人不敢葬的地方。其实是想把这块地留给老头。
师兄也是好心,晚上悄悄告诉老头真事情况。
两天后,父亲准备帮老头移坟,村里的人赶来了,不让动。父亲和师兄才知道老头得了同宗族几百块钱,把这事给说了出去。
当时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后来那一片几年没人敢请父亲。
父亲有一大半的风水是农村人看的,但是回头介绍客源真的几乎没有,因为人家怕别人看了风水比自己活得好。反而城市人就有很多,觉得这地理先生不错,给亲朋好友都介绍去。
四
有一次,县城里一位曾公开批评父亲搞迷信的领导,非要请他去看风水。父亲推辞了,理由是年纪大了不方便上山。
后来那个领导在电话里尴尬地笑笑说,没关系。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派人送上了一副地图,还有一盘录像带,里面是三维电子地图。父亲当时傻眼了,人不亲自上场怎么看风水?
我常常调动科学知识来反驳父亲。比如他会指着坟前的一片洼地说:“看到没?这就是龙水凤地,有活水来,风宝地。”
“什么活水啊,这明明就是一片沼泽。”
他不言语,指了指远处的贵人山。我还没等他说话,就赶紧说:“这明明就是断块山,老师都讲过,还贵人执笔,哪有这么粗的笔,贵人扛锄头还差不多。”
后来的日子里,科学成了我对抗父亲的武器,父亲气得胡子吹起来,说以后有你受的。他不再跟我讲贵人执笔的故事,嘴里念叨着,宇宇这孩子长大了。
大学毕业后,我外出工作,整整两年没有回家,进门的那一刻,我发现曾经那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真的老了。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没有师兄了解他,师兄知道他最喜欢看的电视剧是什么,他还知道他最喜欢吃的是爆炒牛肚。
过年那几天,我和父亲一起给奶奶上坟。
我在中途被大雨淋湿,病了一场,我知道父亲又有机可乘了。果然,他说,肯定是你在山上时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胡话,惹怒了祖宗,受到了惩罚。
我笑了笑。这一次,没有打断他,任他继续说下去。
“你奶奶听了定是不高兴了,你要好好反思。”
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我乖乖点点头:“好,刚才我说错话了,是我的不是。”他又继续说了一堆,我都微笑着点头说好。
父亲听了愣了一下,说:“你咋开窍了,你不是只信科学的吗?”看他受宠若惊的样子,我点点头说,因为你是我爸爸,所以我信。
他得寸进尺:“那以后老爸和你说的话,你都要听”。
我点点头说,好。
“那赶紧起来,到山上坟前给你奶奶上香赔不是。”
我苦笑,多年的斗智斗勇,终于还是输给他了。
作者王桉宇,现为园林设计师
编辑 | 赵枢熹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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