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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她,就别让她孤独地在产房哭泣

我最后一次看到有人在家中分娩,是在1990年,那时候我生活在鲁北的一个小镇。那天一早,院子里热闹起来,“你大娘要生了。”妈妈说。

这个“大娘”是我爸的同事,年纪长我父母十几岁。她家有个儿子,我们院最大的大哥哥,那时候快二十岁了,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平时嘴唇都是紫色的。几年之后,某次中国女排兵败,电视机前的大哥哥猝死,抢救无效。这是后话。

那一天,院里家中有大锅的烧起了热水,其他各家早就备好的鸡蛋、红糖和卫生纸。大娘家女人们进进出出,男人们聚在门外不远的地方抽烟,我们这些孩子凑过去看热闹,很快被轰跑了。

一个女孩。直到傍晚,整个大院才恢复往日的节奏。

分娩,从来都不是产妇一个人的事。家里的女性长辈,有过分娩经验的同辈会环聚在产妇身旁,如同象群。然而,即便有亲友的帮助,分娩仍旧是一个女性一生可能会“主动”面对的最危险的事。

1990年,我国的孕产妇死亡率为97【1】,意思是每十万例活产中孕产妇的死亡人数,请注意体会这个定义。97意味着每1000个分娩的中国女人中就有一个或更多没能活下来。与之相比,最危险的体育运动BASE极限跳伞,也就是那种背着伞包从大楼、水坝、铁塔、悬崖这些地方一跃而下的运动,参与者的死亡率也不过大约每三千跳一次【2】。如果你去玩极限跳伞,亲友肯定以为你疯了。但是如果你只是一个在1990年分娩的中国女性,那只是“忍一忍就好了”。

跟我们的祖母那一辈相比,在1990年分娩的中国女性是很幸运的。1950年中国的孕产妇死亡率远高于1000【3】,产妇百生而一死,这是前工业化国家里的普遍状况。2015年,我国的孕产妇死亡率已经下降到了27【1】,上海和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这一数据更是下降到了10以下,达到了日本、加拿大这些发达医疗国家的水平。

从1000到97再到27,是现代医疗体系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福祉。在现代产科技术出现之前,接生婆们并不懂得无菌的概念,碰上产后出血也束手无策,如果分娩时胎位不正,祈祷可能是最有效的办法。产前诊断技术的进步、产检制度的普及和产科助产技术,包括剖宫产的出现,让太多女性不用再面对九生一死的险境。

但这一切,在家中是很难实现的。最近几十年来,孕产妇死亡率的下降是在医院分娩率提高的产物。白求恩医科大学的产科学家们曾对河北四个县1992年的1042次分娩进行了统计研究。这其中211人在包括村卫生室在内的各级医疗机构分娩(包括产中出现紧急情况从家中送来的),剩下831人则在家分娩。在院分娩的产妇出现16例危重情况,死亡一人。在家分娩的产妇中出现92例危重,死亡十人。在家分娩的组孕产妇死亡率约合1203,跟前工业社会的总体情况相当。选择在医院分娩的虽然危重情况更高,但是死亡率仍然下降了60%【4】。根据卫计委的数据,2013年全国死亡孕产妇的分娩地点中,在家的已经不足5%,而2000年这一数据还是40%【5】。并不是说在家分娩越来越安全,这个数据显示的是在我国近十几年来在家中分娩的产妇数量在快速下降。

比孕产妇死亡率这个数据下降更快的是新生儿死亡率。以前女性分娩是九生一死,而她们的孩子里每五个就有一个没挨过头几天。今天,中国的新生儿死亡率已经下降到1%以下。

为了母子平安,去医院分娩。





一旦进了产房,产妇就再无力,维护自己的尊严。

在我国,大部分蹒跚进入产房的产妇都是第一次走进这道门。走进去,换上不能蔽体的隔离服。那会是一间大产房,几张产床用布帘隔开,每个布帘里都是或轻或重的呻吟和哭泣,间或听到助产士和护士的训斥。每隔一会儿,布帘被掀开,护士进来看产程进展,你得用最“羞耻”的姿势等待这个陌生人的检查。宫缩带来的疼痛就像斗牛士,而产妇是一只清醒的牛,你明知它会越来越强、越来越频繁的袭来,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小时,丝毫不会因为你的哀求而改变一点节奏,最终把短剑插进你的脊髓。

即便可以选择无痛分娩,这仍旧是一个女性一生中会面对的最恐惧、最不适、最无助的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小时。

这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小时,产妇几乎孤身一人,可能连手机都被没收了。而她的丈夫可能除了在门外等候室刷手机之外完全无事可做。





当医疗资源还不能按需分配的时候,在产房内外,现代医学用一种非人性的方式实现着救人性命的终极使命。

我知道这些,所以,在我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我选择陪在妻子身旁,在产房里。

10月3日是我儿子7岁生日了。7年前的这时候,我的妻子还在健身房和游泳池坚持每天锻炼。她之前是职业游泳运动员,退役之后身体训练计划执行最好的就是两个孕期,她深知一个体能充沛身体对孩子和自己的重要性。在这里也感谢常去的健身房没有为了免责拒绝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入内。

爱她,就别让她孤独地在产房哭泣

第二次预产期当天的妻子


锻炼之余我们开始考察医院的产科,趁着产前检查的机会,我们溜进产科病房,去亲身感受,去咨询医护人员、产妇和家属。那是一家三甲医院的产科,每年有几千个新生命从这里被抱回家。病房里人满为患,走廊里都是加床,最宽松的病房也是三人间。但是我们了解到,这里的产房有几个单间,可以开展“康乐陪护”,也就是多花两百多块钱(没法走医保),我就可以去陪产。由于这个业务知晓度不高,所以单间产房的利用率不高。

就这家了。

2010年10月2日凌晨1点,妻子感觉到了宫缩阵痛,为了不打扰我睡觉,她选择继续躺着。3点半,六分钟一次的暴动眼看就压不住了,她叫醒我,我拎出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她不紧不慢的刷牙洗脸擦乳液,一样都不少。4点到医院附近,先找了个24小时餐厅吃饭补充能量。4点半挂产科急诊,一看,加床都满了,没法入院。去检查室做产前检查,宫口还没开。“去车里歇着吧,等早上查房办出院手续腾地方。”产科大夫说。于是回到停车场,在车里听着音乐眯了一会。这一眯不要紧,宫缩频率变慢了。7点半,天色大亮,成功入院,各种化验跑了一圈,我俩坐在走廊的病床上打开零食袋子开始吃东西。就这样,除了越来越频繁的阵痛,这一个白天就像是在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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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产科走廊里开野餐

爱她,就别让她孤独地在产房哭泣


中午我俩还偷偷去医院外吃了个牛肉面,妻子在阵痛的间隙里呼啦啦吃面条,惊走了好多食客。

这其实是生二胎的那天,吃牛肉面成了保留节目这其实是生二胎的那天,吃牛肉面成了保留节目

随着天色又黑下来,革命真的开始了。这时候的疼痛强度已经足以让她对我和食物失去了耐心。一检查,宫口开了,正好空出一间单间产房,赶紧入住。那时候智能手机还很弱智,护士只是扣下了我的单反相机。

“换衣服。”,护士拿来两套一次性隔离衣。看着我疑惑的眼神,护士补充了一句:“你罩在外面就行了。你,躺在床上,张开腿,我们来备皮。”说完用一把听起来并不锋利的一次性剃刀开始刮毛。

门外的大产房里时不时有婴儿的哭声在女人的哭声中出现,那里有护士不停的巡护。而单间产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爱她,就别让她孤独地在产房哭泣

刚进产房,一次宫缩袭来


第一产程,很漫长,宫口张开的速度很慢。挨到午夜时分,妻子已经有24小时没合眼休息了,我叫来医生,要求上无痛。产科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先用镇疼药吧。镇疼药的效果并不好,妻子还是每隔几分钟蜷缩在产床上,背对着我,满身是汗。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10月3日凌晨2点多,麻醉师来了。平时抽个血都能害怕半天的妻子在听麻醉师的讲解和询问,除了点头说“快点”已经没有别的反应。她顺从的弓起背,任麻醉师把粗大的针头插进腰椎的缝隙里。硬膜外麻醉立竿见影,妻子居然睡着了,虽然只有十几分钟。一直攥着我的手松开了,湿漉漉凉飕飕的。

爱她,就别让她孤独地在产房哭泣




产程依旧缓慢,外面的天又亮了。又是一轮检查,“太慢了,上催产素吧。”这是早上5点半。催产素立即让宫缩的强度上了一个级别,妻子的肚子摸上去像石头一样硬。感谢无痛分娩,妻子除了疲惫并没有受太多罪。那个早晨产房里格外忙碌,帮妻子扳着腿,喊一二三四帮她使劲的活就是我的了。

快9点钟,我看到了儿子白色的头皮,赶紧叫医生。助产士和护士马上到位,我被命令坐在椅子上不许添乱。“使劲啊!”“我不行了。。”“不是运动员吗?就这点力量?使劲!”我儿子出生前的半小时就是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的。上午9点35分,我儿子出生了。

产程并不是以婴儿的出生为终点的。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我妻子的胎盘娩出并不顺利,医生只得给她清宫,手动清理子宫里的胎盘碎片。那时候麻药的作用已经基本消失,加上本来紧绷的神经已经放松,十几个小时没掉几滴泪的女汉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四年以后,2014年9月20日,我再次拉着妻子的手走进产房。在那之前几个月,本地一家新建的三甲医院刚刚落成。那家医院的产科非常宽敞,还有单人病房,但是没有陪产的项目,所以我们还是选择了儿子出生的那家医院。

爱她,就别让她孤独地在产房哭泣

预产期快到了,去不同的医院考察产科的状况


一般来说,二胎比头胎的产程要短,这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但女儿在晚上八点二十七分降生的时候,我们还是有点没有回过神来。这时候距离进产房才三个半小时。分娩的速度快得甚至没等来麻醉师。当然我们也能感受到产科大夫在“消极”对待“我们要无痛”的请求,毕竟为数不多的麻醉师还得在剖宫产和其他产科手术台服务。距离儿子出生四年过去了,这家医院的产科每天迎接的新生命的数量几乎翻了倍,资源更紧张了。

爱她,就别让她孤独地在产房哭泣

四年过去了,手机也不再被允许带进产房,这些都是进产房之前拍的


对了,还有产科病房里的那几天,以及之后回家的产褥期护理,丈夫的失踪在我所见所闻里也算是普遍现象了。

“好几次闹矛盾,如果不是想到你跟我在产房里同甘共苦过,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妻子好几次这样说过。这句是应她要求加上的。

参考文献

1.WHO:Trends in Maternal Mortality: 1990 to 2015

2.Soreide K,et al. How dangerous is BASE jumping? An analysis of adverse events in 20850 jumps from the Kjerag Massif,Norway. J Trauma.2007

3.Carine Ronsmans. Maternal mortality: who, when, where, and why. THE LANCET Volume 368, No. 9542, p1189–1200, 30 September 2006.

4.宇文贤等,住院分娩与安全分娩关系的研究。中国妇幼保健1996年第11卷。

5.陈锰等,中国孕产妇死亡率及死亡原因地区差异及对策。中国实用妇科及产科杂志2015年12月第31卷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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