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前,我定居美国洛杉矶,还交了一个地道的美国男朋友,叫杰克。交往半年过后,我们同居了。
我和杰克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热恋期过后,两个人身上的文化差异日益显现,有时会闹矛盾。和杰克意见不合时,我说话稍大点声,他就会说:“Oh my god(我的天啊)!”只有用极其冷静的语气,他才能与我好好交谈。
在美国生活多年的表姐告诉我:“咱们中国小情侣闹个情绪什么的很正常,但是美国人不吃那一套,你一激动,他们就会认为你情绪有问题。”
去年5月的一天,杰克沉迷游戏,改变了我们原先的出行计划,我很不高兴,大声责备了他几句。他还是老样子,不跟我谈。
“明明就是你的错,我还不能发火?”我很气。
“你这样激动让人害怕,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沟通。”他耸耸肩说,然后继续打游戏,把我当空气。
我听到这话更加生气,一直以来的压抑情绪爆发了出来,随手摔了一个杯子。
“You are crazy(你疯了)!”他说。美国人说出crazy这个词的话,就表示性质很严重。
接着,我神使鬼差地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捡起杯子的碎片,往手臂上狠狠地划了几下,试图引起他的关注。
伤口立刻涌出鲜血,但当时我情绪激动,竟感觉不到疼痛。我坐在床沿上,鲜血染红了床单。
出乎意料的是,杰克直接打了美国911报警电话,说有人割伤了自己。我愣在原地,他不关心我的伤情,还去打电话报警,这关警察什么事?
二
不到五分钟,警笛声渐渐靠近,这期间,杰克刻意不和我产生身体接触,只在旁边冷冷地盯着我,像看怪物一样。
一名高大的警察走进卧室,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你手臂是怎么受伤的?”
我当时心里既伤心又窝火,想说不小心弄的,但听说在美国对警察撒谎后果很严重,我只好老实回答:“我自己故意弄的。”
他对我说了句“OK”,而后用对讲机说:“情况已确认,医务人员上来二楼。”
楼梯传来一片咚咚咚的脚步声,上来一名警察和一名女护士。护士半跪在我面前检查了一下伤口,说:“需要到医院急诊部去处理。”
这时,警察非常严肃地跟我说:“他们会带你去最近的医院急诊部,你将在那里等待移送通知。”
我听闻医院的费用很高,尤其是看急诊的费用,于是赶紧说:“我自己可以处理,不用去医院了。”
“你还没有搞清楚情况,你必须去,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手段。”警察说。此时另外一名警察向我靠近了几步,我瞬间懵圈了,只好乖乖跟他们下楼。
下楼后我看见一辆警车和一辆迷你救护车停在正门口,美国救护车的费用堪称天价,三千美金起步,我慌忙说:“真的不要了,我付不起这个钱!”
“费用的事情再议,你目前只能服从安排,别让我们采取强制手段,我不想说第三遍。”警察说,眼前这几名警察个个高大威猛,腰上还别着武器,双手一叉,甚是吓人。
这时,救护车司机从车上推下来一辆担架车,我伤的是手臂,哪里需要上担架。他们不由分说,让我躺在担架上,把我抬上救护车,护士和一名警察紧跟在后面。
他俩缩着身子坐在我身旁,一人掏出一个写字板,轮番询问我。警察问我证件号,生日,有无吸毒史、酗酒史,是否看过心理医生,之前是否有过自杀行为。女护士则问我有没有心脏病、高血压、过敏史,是否打过破伤风针等等。
三
几分钟后,救护车抵达医院。两名墨西哥裔保安推开急救室的双开门让我们进去,而后护士把我安置到靠墙的临时病床上。
警察递给我一张单子让我签字,并向我宣布:“因为你有自杀行为,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接受72小时的监控和精神评估。在这里处理完伤口之后,会有专员把你接到精神病院。”
我立马炸毛了:“什么?我根本不是要自杀啊!”
“我们是根据你的行为作出的判断,你的手腕上有划痕。你可以和面谈官沟通。”
“可是我不想去!”
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女士,这是法律规定,你最好是采取配合的态度,否则,评估时间可能不止72小时。”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几个大汉把我绑在病床上,我拼命挣扎、嘴里喊着“我没病”……我打了个冷战,默默地在单子上签字递还警察。
他褪去一脸警惕的神色,满意地说:“谢谢你的配合,祝你好运。”说完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随后,一名年轻的黑人女护士端来一盘瓶瓶罐罐和注射器,说:“我来照顾你”。
此时的我已经冷静下来,这才感觉到右臂伤口的阵阵疼痛。我鼓起勇气看了一下自己的右臂,有些几道划痕,其中三道伤口比较深,鲜红色的肌肉以切割线为中心,向两边翻卷开来。看着这些伤口,我肠子都悔青了。
“要缝针吗?会疼吗?”我问那名护士。
“不用缝针,也不会比你给自己造成的伤害更疼。”说着护士往我伤口上涂一种蓝色的“胶水”,然后用手把轻轻肌肉合拢,晾干后再上了药。此外她还给我打了一针破伤风,说可以管五年。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位40多岁模样、表情严苛的白人女医生,她说:“从现在开始,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要再有任何过激行为,更不要试图离开,那将是严重违法行为。我们会把你的表现都记录下来,交给带你去精神病院的人。我们的报告会直接影响你呆在那里的时间长短。”
接着她问我:“你带了什么尖锐物品吗?”我说没有,我很反感她,但这时只能认怂。
她回过头对保安说:“确保她在你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保安把我看得很紧,我说想去上厕所,其中一名保安走过来带我去。到了厕所门口,他说:“不能反锁门,尽快解决!”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囚犯。
一个小时过后,给我处理伤口的的黑人护士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并抱歉地对我说:“他们暂时还无法过来接你。”
“接我去干嘛呢?”
“先面谈,然后由面谈官决定处理办法。目前那边安排比较满,所以你要留在这里等通知。”她说。我心想,美国精神病人还挺多啊。
时值夏季,那所医院的冷气开得很足,我边裹紧自己的被子,边等待着。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夜。
我的病床正对着急诊室的双开门,每隔10到15分钟,就会有人躺在担架上被送进来。隔壁病床的一个中年老美,头上缠着厚厚纱布,一直在疯狂打电话,情绪相当激动。他跟我情况一样,也要转到精神病院,但他不满医院这样把他丢在急诊室,要求住进病房,并谴责院方违反人道主义精神。
整整两小时过后,他终于挂掉电话,护士们把他转移走了。而老实的我在这又冷又嘈杂、人进人出的公共场所躺了整晚,彻夜难眠。
四
第二天中午,两个小伙子匆匆忙忙赶到急诊室,他们和医院交接了文件,要带我去下一站。
其中一个亚裔小帅哥拿出白色的塑料手铐,客气地说:“抱歉,我必须要用这个,可以吗?”
难道我能说不吗?我悻悻地把手腕伸过去,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把我两个手腕扎紧。我偷偷试了试,挣脱不开。
随后他们用约束带把我固定在担架车上,推进一辆绿色运输车,小帅哥在身边陪着我。我在途中得知他来自韩国人,是名义工,只负责把我这样的病人送到精神病院。
“我看了医生的反馈情况,你在医院里表现不错。”他安慰我说。
“那他们会直接让我回家吗?”
他从文件里找出我给警察签的那份单子的复印件,说:“你看,这是被强制执行72小时监控的同意书,目前还剩48小时。”
不久,车子到了精神病院的黑色铁门前。这所精神病院座落于闹市中,却毫不起眼,甚至没有标志。门上方有摄像头,侧面有对讲器。
和我们同时抵达这里的人有不少,得排队进入。我前面是个瘦小的亚裔女子,双手被金属手铐反铐在身后。两名女警压着她的双肩走到铁门前,女警脸朝摄像头,门就自动打开了,人一进去门就立即关闭。
进门后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达一个类似警察局接待处的地方。一名身材高大的黑人女警,解除我的手铐,对义工说:“我接手了。”
女警用探测器扫描我全身,没收了我的手机和鞋带,让我进入面谈室。里面有个宽敞的大厅,角落处呈阶梯状排列着三张“审讯台”,后面坐着三位不苟言笑的面谈官,其中一人长得像奥巴马,五六十岁的样子。
审讯台对面摆放着四个白色的单人沙发,沙发之间有一到两米的距离,我在一个空沙发上坐下,发现其他三个等待面谈的人都是男的。沙发旁边站着一名黑人保安,死死地盯住沙发上的“危险人物”们。
一个带墨西哥口音的老人第一个上去面谈,“奥巴马”面谈官坐在最高的台子后面,向他提问。不管问什么,老人始终一言不发。最后面谈官说:“回你的座位去。”他便转身回来了。
其次是一个小个子年轻人,棕色皮肤。
“奥巴马”问他:“你在家里打了你妈,是吗?”
“她不是我妈,是后妈!”他说。
“她就是你妈。你为什么打她?”
“她管我管得太多了,连我不换内裤都管!”
“首先,你需要打个电话向她道歉。”
年轻人不屑道:“我不认为我需要道歉。”
随后,面谈官请他回到座位上。看到这里,我特别想笑,可这是精神病院,还是谨慎一点好,我只好忍着。
接下来是第三个“病人”上去面谈,这回是个瘦高、留着长发的白人男子。
面谈官问:“知道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男子理直气壮地回答:“知道,我在街上打了人。”
“你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可他一直盯着我,如果我不出手,他就会上来打我,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说着他伸出右拳挥了三下,嘴里还叫着,“砰砰砰!”
面谈官似乎见怪不怪,继续问:“这是你第几次在街上殴打陌生人?”
“数不清了,”他自言自语道,“他们看我的眼神满怀敌意,该死!我必须要教训他们,不然,不然……”
“保安,把他带去第二区!”
男子被保安拖走的时候,嘴里还在碎碎念,最后,他们消失在了一扇通往别处的铁门背后。
五
我在心里笑了,糊弄一下他们真有这么难吗,之后就走上去坐在面谈官的对面。
“奥巴马”问我:“你为什么会想要自杀?”
我不敢否认,怕否认会被认为撒谎,引起反效果,只好顺着他的话说:“跟男朋友吵架,心情不好。”
“你现在还有自杀的想法吗?”
“绝对没有。”
没说几句话,“奥巴马”就让我过关了,并将手中的表格交给一位和蔼可亲的白人老太太,她面前的台子要低矮一些。我想这应该是按“安全等级”划分的,如果我能到台子最矮的面谈官那儿报道,说不定就能离开这里。
老太太问我:“出去以后,你会好好跟你男友交流吗?”
我心想,一定叫他滚犊子。但我不敢节外生枝,便说了几句违心话:“会的,我们之间有一些文化差异,这一次我太冲动了,很后悔,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老太太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但转眼就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你现在打电话给他,问他愿不愿接你出院。”她推给我一部座机,按了免提,骑虎难下,我只好硬着头皮拨了杰克的电话。
电话里杰克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一家机构进行面谈,他们希望你过来接我。”
他一下警觉起来,问:“机构?你不会是在精神病院吧?”
我咬着牙坦白道:“是的,如果你能来接我,我就可以出院了。那天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你知道吗?你把我吓到了,我建议你还是在那呆到明天吧,我现在在上班,明天去接你。”他说。我强压住火气,百般撒娇,求他接我回去。
可他并不吃这一套,还说:“你应该借此机会学习一下如何控制情绪,明天会去接你,我承诺。”美国人就是这样一根筋,好说歹说,他们还是固执己见。挂了电话,我不甘心地对老太太说:“我可以叫我表姐来接我吗?”
老太太摇了摇头,说:“我希望你采取解决问题的态度,而不是选择逃避。如果明天他来接你,你就可以出院了。”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他不过是我男朋友,又不是我的老公或直系亲属,凭什么由他来决定我离开还是留下。
我正要抗议,老太太先开了口:“我已经尝试对你网开一面了,所有有自杀行为的人都要被监控至少72小时。”听到“至少”两个字,我把抗议的话咽了回去。
六
工作人员给我找了个卫生间大小的“单人病房”,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和一个饮水机,天花板上装着摄像头。
我问他们,上厕所怎么办。保安指着门边一按钮说:“按铃。晚饭以后最好不要喝水,从夜间11点到早上6点不一定有人应答,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说着他扫了一眼饮水机上的纸杯……
房里冷气不像急诊室那么夸张,并且我很疲劳,晚上6点吃过外面递进来的晚餐,躺下就睡着了。次日早上7点,外面的人又送来和前夜一样的食物:薄薄的三明治、饼干,和一小盒牛奶。
早上10点多,最后一位面谈官约谈我,他说话很逗。“我这辈子都不希望再见到你,因为那意味着你将会有很大的麻烦,你也不想进去那里吧。”他指着昨天那名白人男子被带走时经过的铁门说,“我跟杰克确认过了,他中午来接你,我现在先给你办手续。”
我像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他拿出一堆文件让我签字,其中一份是要求我五年内不得使用包括枪械在内的攻击性武器,还有一份是要我同意接受社工的监督,社工会不定期打电话给我和我的联系人询问“病情”,联系人也可以向社工报告异常状况。令我难以接受的是,联系人那一栏是杰克的名字。
后来杰克来接我回家,可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不知是怕我质问他为什么报警,还是对我另有看法。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拿回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给表姐,让她和姐夫去我家集合。我和杰克住的房子是姐夫的,杰克没有租约、一分钱房租也没交过,这天我就请他卷铺盖走人,没必要跟没人情味的家伙浪费口水。
这段四十八小时的经历让我明白到两件事情。第一,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又蠢又疼。其次就是,安心找个中国男朋友,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过日子,要比所谓“理智冷静”地生闷气强得多。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医院的账单,4897美金,折合人民币接近33000元。
作者张火麟,现为洛杉矶小白领
编辑 | 莫文祖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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