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11月,我从一家上市公司辞职,打算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年后再找工作。毕竟是在北京,散漫的状态持续不到一个月,我就有些紧张了。
12月底,好朋友说有公司急招一位新媒体主编,每天只要写一篇原创的文章,不用干别的。我挺有兴趣,要到地址后,收拾收拾下就出门。
这家公司的装修很气派,地上贴着金光闪闪的瓷砖,天花板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大红灯笼。领导办公室的桌椅充满中国风,像小时候在农村看到的那种八仙桌和高背椅。不过这是在上面一层,地下一层才是员工的办公区。
办公区的装修和摆设和其它公司无异,清一色的办公桌和旋转椅,进进出出的人西装革履,胸前挂个吊牌,见到我和总监,还会鞠一躬问声好。我想,这里员工的素质应该挺高。
面试我的总监说,公司是集团公司,由两个金融公司和一个广告公司组成,金融公司主要做贷款业务,不需要我操心。新媒体部门属于广告公司,刚成立的,主要工作是做公众号。而我就负责安心写原创内容,其它的不用管。我决定元旦节后就来上班。
末了,总监提到正式入职的时候要剪个利落的头发,先穿一身西装应付着,之后公司会统一定做两套,一灰一黑,共1600块,从工资里扣。
我“啊”了一声,总监说:“每个人都一样。” 我的新工作就这么开始了。
我们部门一共四个人,除了总监和我,还有负责推广的王哥和给公众号排版、发布的敏敏。办公室还有一个给网站做维护的技术,戏称“肖总”。因为整个部门就他一个人,就被安排和我们坐一起。虽然他的工作听起来很厉害,但其实网站基本没人上,每天的浏览量才十几个。
肖总比我们来的时间都要长,知道一些八卦和内情,他说:“别看公司装修和布置不错,早晚开会嗷嗷嗷地喊口号,员工们也穿得人模狗样,实际上啥正事儿没干,全都烂到骨子里了。”
敏敏没呆多久,还觉得白总讲的鸡汤挺有意思。肖总一笑,他知道白总每天讲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只是换了不同的语言。
当时我以为他就是抱怨抱怨,没把这些话放在心里。
二
不过,早晚的会议确实让我有些奇怪,整个公司四五十号人齐刷刷站在大堂,立正、稍息、点名。偶尔还要检查鞋带是否系好、衬衫是否干净,穿的西装颜色是否和公司规定的统一等等。有时候突击检查办公室,桌子上除了电脑、鼠标、鼠标垫和键盘之外,不能有其它东西,被抓到一次罚款50块。
我们办公室旁边是广告开发部,他们办公室很大,装得下30多人。每天早会结束后,这30多个人都会整齐划一地在办公室排成两排,领导挨个点到,然后训话。流程结束后,他们拿上袋子或者背上书包,去库房里排队领取广告牌,有的人手上还拿着改锥和玻璃胶。待书包和袋子装满后,他们就三两个笑嘻嘻地出发了。
他们是出去贴广告牌的。公司主要做卫生间广告,就是人们平时出去吃饭或者在KTV的卫生间看到的那些。男厕贴在小便池上面和蹲位的格子间里,女厕贴在蹲位的左边。至于广告内容,多是关于美容、男士养生、或者各种贷款公司。
我问他们这广告怎么贴,肖总一边玩手机游戏一边回答我说,找家饭店或者KTV直接走进去贴。“他们让贴吗?”“送小礼物就行。”
至于改锥和玻璃胶的用途,那是用来拆别人家广告牌的,拆了再贴上我们自己的。卫生间广告这一行,北京做得比较大的就两家,我们公司是其中之一,两家经常互拆对方的广告牌,据说我们公司已经把他们比下去了。
我没想到两个星期后的一天,部门接到通知,年底赶任务,整个公司都得出动。我们四个人加肖总一天得贴完100块卫生间广告牌,连续一周,没贴完不能下班。
我问公众号还做不做,总监说随便拼几篇文章就行。外面温度零下,敏敏不想去贴。王哥说,贴吧,就一周而已,当痛经了,旁边那30多个人天天都得出去贴。
第二天是周六,还得上班,虽然我们怨声载道,但不能不去。前一天的晚会上,白总颁布了一道红头文件,每个人都不能缺席,不去的当日工资按三倍扣除。
不到8点半,我们就到了公司,接受完训话后,领上一百块广告牌就出发了。我们五个人分到一辆车,王哥当司机,总监坐在副驾驶,我、敏敏、肖总坐在后座。
开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健德门附近,开始寻找四周的饭店和KTV。在一家做湘菜的饭店门口,我们脸皮薄,谁都不愿意进去。肖总叫上王哥走进去了,我才立即跟上。
肖总向饭店老板表达了来意,并说可以赠送一些笔和计算器之类的当礼物。饭店老板看了看我们,手一挥说:“出去,别耽误我做生意!”我们灰溜溜地出来了,只好继续沿着街往前走。又去了两三家店,要么不让我们贴,要么就一两个蹲位,不符合规定,贴了也是白贴。好在第五家店让我们贴,只贴了四张,老板却拿走了两盒笔。
三
为了能快些完成任务,我们分成了两组,我和敏敏一组,肖总和王哥一组。我和敏敏比较内向,一上午快过去了,还没有适应这份工作。敏敏说自己一个一本毕业的人,居然来这种公司。我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话。
敏敏问我:“你一个写书的,怎么也来这种公司?”我其实就是想写点东西,这里发工资,版权也不要,其实算好了。我低头看了看手里提着的一袋子广告牌,只是没想要到干这些。
敏敏突然坏笑着凑上前来。她想了个歪主意:把广告牌全扔了,回去就说是贴完了。但我们公司每块广告牌贴哪儿都有记录,次日还会有人回访,方案还没有实施就落空了。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之前有人把广告牌扔了,结果被打了一顿。”我们回头,是广告开发部门的一个人,平时也见过,叫周强,20来岁。
周强黑黑的,矮矮的,背上的书包鼓鼓的,手上的袋子里装着玻璃枪,玻璃胶和两把改锥。他笑得很憨厚,说想不到我们部门也出来干这个了,这一片基本都被贴满了,他是来捡漏的。
他告诉我们,在卫生间广告这事儿上,五环甚至六环都已经被开发得差不多了。但公司每天都有上涨的任务量,所以要么去更远的七环八环,要么就拆对手公司的。他嘿嘿笑:“我家住的本来就远,要是去太远的地方回去都得大半夜了。”
敏敏问他刚才说的被打是什么意思。周强说之前他们部门有个人实在贴不完,就把广告牌扔了,被查出来后,在董事长办公室被三四个人拳打脚踢,然后就被开除了,一分钱都没拿到。
这时肖总和王哥跑了过来,说有家饭店的卫生间很多,只是被对手公司贴满了,不过只要我们给他们点小礼物,他们就同意拆掉并装上我们的牌子。敏敏一听,赶紧去了。周强也喜滋滋地跟着我们跑了过去。肖总转眼看了一下他说:“这算我们的,和你没关系。”周强说:“我就凑个热闹,那家店之前我贴的,他们居然给我拆了。”
在肖总的带领下,我们把对手公司贴的广告牌全用改锥撬了下来。墙上有一块和牌子大小差不多的阴影,上面布满一坨一坨变黑了的玻璃胶,不知道两家公司互拆了多少次。这次贴出去了十多张,但距我们今天的任务还有一大半没有完成。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周强对老板说,请务必保留一周,因为公司会有人来回访,如果又被拆了我们就会被扣钱。老板摆摆手说知道了。周强见了太多这样的老板,谁家给东西就让谁拆,反正两家公司不管怎么干仗他都没啥损失。
我很奇怪两家公司为什么不找一个合适的方式竞争,这样你拆我我拆你,除了浪费材料和人员成本之外,没有其他意义。周强笑着说:“这个你要去问老板。”然后他和我们告别,自己单独走了。
四
下午的时候刮起了大风,我们被吹得浑身透凉,加之还有六十多块没有贴出去,几个人的状态都不好。再去一家饭店的时候,还没进门,老板就冲了出来:“赶紧走,这里不欢迎你们!”这下,我们仅剩的斗志也被打击掉了。
总监见我们冷得发抖,让我们回到车上,王哥骂道:“这都他妈什么事儿,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方式做事!”总监伸了一个懒腰说:“别贴了,我带你们去唱歌吧。”一听要唱歌,敏敏就拍手叫好。我看了一堆广告牌,心想任务还没完成呢。
原来那家唱歌的KTV的老板是总监的朋友。KTV很大,有四层楼,卫生间数不胜数,贴满的话,大概能消耗掉四百多块广告牌。也就是说,四天的任务我们提前完成了。于是,那几天,总监带着我们到处浪,没事唱唱歌吃吃饭。
其他人可就没这个好运气,次日早会总结前一日的工作量,没完成任务的人被点名批评,还要当着全公司同事的面进行反思,里面就有周强。
他埋着头,特别落寞,还没开口,白总就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的各种理由,但这里是公司,用实力说话,其它的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还不努力,你的那点底薪够扣吗?”
站在我旁边的肖总告诉我们,这个女的月薪三万,本事比周强差多了。除了训人和陪董事长睡,什么都不会干。
早会结束之时,白总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张纸,上面打印着《我相信》的歌词。她说最近大家精气神都不足,需要唱首歌提提神,大家拿着歌词好好练习,明天开始早会就唱这个歌。
我难以理解:“这特么是在逗我吗?”肖总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小点声:“你是没见过之前让每个人单独唱。”
回办公室的时候路过厕所,看到周强正在洗脸池那里洗脸。我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应该是哭过。我冲他笑了笑,他也冲我笑了笑,想问点“啥时候来的公司”“今天准备去哪儿”之类的问题,又觉得太过唐突不合适,就干脆问他怎么不换个工作。
他摇了摇头:“没本事也没学历,做餐饮去工厂都没啥前途,想换个具有挑战性的工作,结果也这么不顺利。”
我聊了聊才知道,周强他们的工资非常低。一个月底薪才一两千块钱,每天有固定的任务量,如果完不成任务,按照广告牌数量倒扣工资,周强经常要干到凌晨一两点,浑身冷得没有知觉,回家倒头就睡。
有人叫周强赶紧过去集合,周强理了理衣服就小跑着走了,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他们办公室传来了《我相信》的歌声。
五
KTV的卫生间都贴完了,总监只好带着我们回到街上去找新的地方贴广告牌,在冷风中穿梭了一上午,也没有贴出去几块。碰了几次壁后,总监发火了:“我们怎么会沦落到干这种事情的地步!”我想起了周强和那30多个人,他们可是每天都干这个呢。
在冷风中发了一会儿呆,总监又提起了袋子,带着我们往另外一条街走去。
那一天,我们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又冷又饿,可收获甚微,还剩三十多块没有贴出去。从一家养生会所出来后,王哥把袋子里的广告牌扔到地上:“总监,我干不下去了,我们不是来做这个的。你看把我们都搞成什么样了?你和董事长说说吧,我们要做公众号,不做其它的。”总监点点头,让我们先回家。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起床点开微信,总监在我们的小群里说:大家都按时上班吧,我们不用去贴广告牌了。我们又回到了有暖气的办公室里,可大家的心已经没那么暖了,王哥说:“我们都不属于这里。”
一周后,总监生了一场病,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开始在家带薪休假,一直到春节放假前几天才出现在公司。公众号就我们几个勉强支持着,也没有人过问过我们的工作和效益,几乎所有人的精力都扑在那些广告牌上。
早会的时候,周强唱《我相信》的声音非常大。白总偶尔会表扬他几句,叫我们这些唱歌蚊子叫的人多向他学习学习,周强就嘿嘿笑着用手挠脑袋。有几次,我见周强背着满满一书包广告牌,和几个同事兴致勃勃地朝公司大门冲去,嘴上说着:“走,贴广告牌去了,快点快点。”
临近春节放假之际,谁也没心思干活,肖总悄悄和我们说有个贴广告的又被打了,因为不好好贴广告,把广告牌卖了买饭吃。我听着心里有些难过,就问是谁,肖总也不知道。
公司春节只放七天假,多请一天罚款三百,电话要随时保持开机,公司的电话打一次没接扣一百。我说我要回老家多待几天,行政怒气冲冲说:“那你别来了。”我说:“好,你把工资给我,我马上就走。”
春节后,我回到北京找了一份新工作。几个月后,肖总在微信上和我说,新媒体部门解散了,他也走了。
前几天去一家馆子吃饭,在卫生间小便池又看到了他们贴的广告,上面说,这家广告公司连带两家金融公司都要转让,有想法的赶紧联系。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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