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住过的第一处房,在无锡某新村。五楼502。一个客厅,一个卧室,有阳台。那是1980年代,洗手间甚至没抽水马桶,洗澡需要自己烧了开水倒进大木盆。床很大,一家三口共眠。床头柜旁是五斗橱与大衣柜,床尾是我妈的可折叠缝纫机与衣箱。
将缝纫机搁在床尾是我妈的主意:床尾与衣箱之间,恰好搁得下;缝纫机是可以折叠收起的,就成了床尾一张桌子,我妈在缝纫机桌后放一面镜子,就成了兼职梳妆台;到夏日,床上铺了凉席,缝纫机桌就成了我们的床尾餐桌:大家盘膝坐在床上,就着床尾桌子,喝白粥,吃咸鸭蛋和拌莴苣,我妈自嘲地笑笑:
“跟船上人家吃饭似的!”
也许是我那时小,觉得这么一摆,房间就很够住了;有时我躺在床上看书,我妈在床尾缝衣服,听着嗡嗡声,我还觉得心情很平安呢。
那时楼下有大片青草地,有树有花——多年之后回去看,发现草地并不大,大概是,真的太年少了。
那时的新村,除了住宅区,便是菜市场、副食品商店,外加幼儿园与学校。绿化甚好,郁郁青青。小时候也没什么欲望,只觉得哪里都好玩:毕竟,那是个跑到新村公园里,攀爬哪吒石雕像都能乐此不疲的年纪。
七岁那年,我搬了一次家。新家在一楼,二室一厅,有个院子。我被分了一个房间,父母一个房间。我的房间里有写字台,有书柜,遗憾的是电视机在父母那屋,偶或想看球赛,还得经过父母允许晚睡,才能赖在房间里看着。那是1990年代初,家里铺了瓷砖,到暑假,躺倒便觉得清凉,捧着书读,翻来覆去,也不管干净不干净。
在年少时的我看来,书柜是个非常琐碎的存在:书层层叠叠地堆着,要拿时并不方便。我的书多,我妈又好整洁,每次要读一本书,都像从一栋大砖房里抽一块砖,还要保持砖房的整体。一来二去,我读书的欲望都下降了。
然后我爸做了个调整:他会点木匠活,于是在我写字台的下方钉了两排板,足够放下百来本书。他让我将平时会读的书搁在那里,要读时一弯腰就好。如此这般,哪怕我在写字台边写着作业,也能不起身不踮脚尖,轻轻巧巧地拿本书来读,也不至于搞乱了我妈苦心经营的整洁家居,不至于被她嚷“又把房间弄得到处都是书!”
更有甚者,从此之后,我开始习惯静坐了。坐在写字台前,自己需要的东西触手可及。那时我还没有工作台的概念,只觉得从此之后,家里别的地方都无所谓了:我有个坐着就能享用一切的地方了。
去上海上了大学,住了宿舍,第一次觉得居住的局促。倒不是舍友不好,只是一个人有个房间惯了,猛然要照顾其他三人的生活习惯,洗澡要上浴室,睡觉一张窄床,便觉不好。我出了第一本书后,版税除了买台笔记本电脑,剩下的便拿去交了押金,租了个房间。租房子时,别无所求,只在意这几点:
——采光好。
——一张宽阔舒适的棕棚床。
——简单的家具:可以容纳衣服与书的大立柜,一张折叠桌,一张舒服的椅子,好了。
——以及个人奇怪的爱好:木地板。
在我离开上海去巴黎前,我在这个简单的房间里住了八年,也没添什么家具——除了买了台电视机,xbox360和ps3各一台。折叠桌和椅子用来做餐桌和工作台。立柜用来放衣服与书。所有家具都贴着墙壁,房间里因此空着一大片地方。
我想来想去,空着就空着吧,没什么理由。只是木地板的空间,平时高兴了可以席地而坐,夏天可以铺凉席,可以坐在地上吃西瓜,可以盘腿在地上打游戏。总之,一个高兴了可以随时坐下去的地方。偶尔有朋友来,招呼他们就地坐,大家也忽然变得放松了:拿点儿卤菜,拿点儿啤酒,坐在地上边吃边看球赛,真好。
本来收入高了,满可以搬去房租更好的房子,但一来觉得,过日子,那样也够了;二来,上海人民大概懂,我家所住处是娄山关路地铁站与虹桥交界所在,交通与饮食便利之极,去中山公园与古北也是抬腿就到,走着路就能去当时还在的华师大后门一条街。
太舒服的地段了,不想搬啊!
出门旅游,各色奇怪的地方都住过。奢华古雅如佛罗伦萨的某个公爵府改建的酒店,天花板离地十米高,说话有回音,白天看着辉煌壮阔,到晚上多少有些瘆人;阿姆斯特丹绅士运河旁的宅子,初住很新鲜,久了多少觉得潮湿。住在尼斯老海滨区的楼上,远远看得见大海,喧闹明亮而美丽,楼下就是各色传奇海鲜铺子——只是到了晚间,还是有诸位酒客的喧腾,以及映窗而入的灯。
以前年少时,选临时居住点总希望房间漂亮好玩——比如2010年冬天去海南某拍过《非诚勿扰》的酒店住时,总想选几个悬崖峭壁上的;真住了,才觉得极不方便,何况你并不是每天趴着看风景。
到最后,居住条件其实可以很简单:
——交通。
——采光。
——周边设施。
交通是否方便,是会直接影响你出行欲望的。
采光的意义很简单:人的情绪,基本受光线与体表温度控制。意大利与西班牙有许多华丽的老式豪宅,但你真住进去,会觉得密不透风。
周边设施,则是我对上海最留恋的地方。每次回上海暂住,各色便利店与银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感觉,着实美妙——在“一个宅男不用跟人生活就可以活下去”的便利度上,上海是很接近横滨的了。
至于房子的大小,反而没那么有所谓了。毕竟,人本身需要的东西可以很少。老话所谓家财万贯卧棉七尺,再豪富的家,晚上也不会真去睡二百平米的床。豪阔的室内空间,未必比得上什么事都近在手头的一个案牍,和一个敞亮的半开放公共空间。大城市的好处,就在于有更多公共周边设施嘛。
大概可以说,住多了各色房子之后,你会多少对度假型的、奢侈品型的、出现在海报或杂志内页的房子,消去一点敏感。那些东西的确宏阔,但过了最初的新鲜感后,你还是会想住自己喜欢的东西。
人需要的东西本身很少,所以住家也没必要太复杂;如果还年轻,那住着最舒服的,是地方既敞亮明快,又随时可以找到新乐趣的地方——换言之,有更多可能性的地方。
来源: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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