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佳玮
海明威《流动的盛宴》里,有一段“尺寸问题”。
说他年少时在巴黎,与他同辈的菲茨杰拉德跑来,逼他赌咒发誓,不会欺骗自己,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他妻子泽尔达——大概是文学史上最爱控制自己丈夫的女人——说菲茨杰拉德“尺寸有问题”,“没法满足别的女人。”
海明威当机立断说:“我们去洗手间确认下!”
去完洗手间回来,海明威说,“你毫无问题,很正常。”
菲茨杰拉德不信:“那她干嘛要这么说?”
海明威急了:“她就是要你失去信心啊!”
还是不信?“我们去卢浮宫,看雕塑去!”
菲茨杰拉德去卢浮宫看了雕塑,还是不太信,“这些雕塑都没问题吗?不会太小吗?”
海明威气死了:“这些都是标准尺寸!”
在这个故事里,菲茨杰拉德显然过虑了。但海明威却也没完全说对。
古代希腊雕塑,有个趋势:凡是伟岸的英雄、俊美的神祇、正经的哲人,男性器官都不算大,平平淡淡,清心寡欲。
在古希腊人那里,这是一种美德:说明你够理性。
反之,也有些男性器官澎湃雄伟的,抱歉,那多半不是好人。多半是什么潘神、半兽人、狂徒、醉汉,诸如此类。
村上春树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招待一个图书馆姑娘吃饭,吃完了顺理成章去卧室,却发现自己起不来。当时他就想到希腊人的说法:起不来的器官似乎更有美感——当然这也没安慰他。
希腊人的理解,却也不无道理。
古希腊炎热,城邦里的公民大多穿衣服不多,在运动场上还经常赤身裸体,身材如何,大家彼此看得见。这时候,如果显得器官尺寸极大,看着很失礼,还会让人怀疑这人的自控能力;如果看着极为平静,就显得理性。
古希腊人是很在意理性这一点的,他们认为理性不只是人类与动物的区别,还是希腊人与野蛮人的区别。亚里士多德就对亚历山大大帝训诫过:对待希腊人如对朋友,对待野蛮人如对野兽。所以平心静气,要比随时大张旗鼓好得多。
罗马时期,这种风尚却反了过来。众所周知,罗马贵族比希腊公民荒淫得多,性格也比较外放尚武,所以在罗马时候,一个男性尺寸硕大的爷们,会被认为“有异域风情”,“有埃及血统”,云云。
希腊神话有个神,叫做普里阿普斯,乃是生殖之神,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和阿佛洛狄忒之子,是家畜、园艺、果树、蜜蜂的保护神。他的男性器官硕大无比,永久勃起。这一点在希腊,被认为是不好的:赫拉诅咒他,说他会长出丑陋的器官,于是就这样了;但在罗马时代,包括庞贝古城的壁画里,他却被描述得伟岸俊美了。
这大概就是西方的两种倾向。
理性一点的,就会觉得小一点,宁静点比较好;偏浪漫主义的,会觉得硕大勃起也不错。就这样呗。前者会嘲弄后者,认为后者简直不太像人类;后者却无所谓,觉得融入自然也不错。
值得一提的是,早期基督教,也觉得男性尺寸大很是不雅,简直与骡马无异。在驴子和骡马这点上,中西倒是一样。中国明朝许多情色小说,好色贪淫的男性都将自己与驴相比。
日本的春画研究者有个想法:话说日本春画里,男性大多器官大得不像话。这是说明日本人偏爱这一点吗?19世纪某些画师的笔记却强调,这是“为了让观画者看得清楚”。因为一幅春画里有两个人,器官不画大一点,看不清楚在干啥。这算是种艺术夸张。
另一种说法来自假托溪斋英泉的笔记,说都怪前辈画家:日本人买春画是很认传统的,前辈画得大了,后代画家也不好骤然减小。日本人重视传统,这一点也萧规曹随了下来。
古印度在这方面,倒是比较中庸。近两千年前笈多王朝,《欲经》里就堂堂正正地说了:并没有所谓标准尺寸。并不是大就伟岸(比如罗马人),或者小就理性(比如希腊人)。不同的尺寸要看不同的对象而定。这么说就非常有辩证精神,而且还比较尊重女性呢。
某种程度上,关于器官尺寸的看法,一直影响着审美。
亨利八世到18世纪初,路易十四一身巴洛克金闪闪的华丽装扮,浓密假发、高跟鞋,五彩斑斓,在裤裆部位,还要稍微加点装饰,显得“兄弟我格外壮硕”。稍晚的年代,英国诞生了历史上最早一批西装的雏形,以及订做裁缝。订做裁缝们有一句行内话,至今许多老铺子依然。你去订做,他们会简洁地问您:
“左还是右?”
——然后会视各人习惯,给男士的左边裤裆或右边裤裆多留一些布料,好让男士穿裤子,显得不那么紧致,不那么突兀。
——这大概就是古典时代跟理性现代的区别了:
这事情不再是什么值得大吹特吹的笑料,至少台面上不如此了。再怎么谈论,也还是私密话题,是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得去洗手间里讨论的问题。
关于这点,我见过最好笑的一个段子:《老友记》第三季第一集:
罗斯:钱德勒,你知道姑娘之间啥都谈吗?
钱德勒无所谓地看报纸:我知道啊。
罗斯:不不不,钱德勒,我是说,什么都谈。你喜欢的东西,她们喜欢的东西;技巧、精力、围度……
钱德勒啪地一声合上报纸:围度?为啥为啥为啥?为啥她们要谈这个?!
来源: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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