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后,王峰回到广西老家,依然能想起在上海考研自习室里看到三炮团队短视频的那个下午。
“那一瞬间忘了前程、未来,就特别开心。”他说。
三炮和他的朋友来自广西省上林县堆寒庄,靠“土味”和叛逆收获了超过600万粉丝。他们戴着各种颜色的假发,穿几块钱的塑胶拖鞋,他们也会摆出F4的造型,骑着贴了8根排气管的摩托车在村口疾驰。
点开一个视频,拍摄粗粝又无厘头的画面里,三炮团队的演员竖起三根手指,来扮演冲压厂最常见的断指员工。王峰之所以觉得亲切,是因为这就是他儿时朋友的日常生活,“十四五岁辍学之后就变厂仔,做工的时候手指都没了很正常”。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些荒诞的五毛钱特效视频,可王峰却对这种生活有亲切的怀想:跳水坝、割野草、骑上摩托,什么寂寞烦恼都追不上自己。
“就像你们觉得papi酱好笑一样,我觉得三炮给了我小时候那种单纯的快乐。”王峰说。
滤镜之外
互联网或是媒体从业者总难免带着精英视角俯视沉默的“小镇青年”。得出的结论不外乎是农村人审美魔幻,抑或是观察到“光鲜时代的阴暗一面”。然而抛开偏见,小镇青年关注最多的并不是生吃大肠的大妈和打扮成杀马特的少年。起码,这不是小镇生活的全部。
而那些真正被消费的内容,正如沉在水面下的庞大冰山。
不必等到春节,或是回到临沂、保定、佛山,我们就能知道当下的年轻人在看什么。我身边的小萌就是忠实的短视频用户,每天打开看吃播、宠物、舞龙舞狮的杂耍内容已经成为了一种日常陪伴。“晚上没事儿就看看,因为会关心这些老铁们开不开心,就像看到老朋友一样。”她说。
大体上内容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帮你省时间(save time),另一类是帮用户杀时间(kill time)。显然,对三四线青年来说,他们更倾向于后者。他们并不关心外面的大城市生活,也极少关注教英语词汇、考研攻略的博主。对他们来说,知乎、豆瓣并没有多大影响力。而他们互联网行为基本都是围绕着消磨时间的短视频内容展开。
他们日常最爱的短视频内容基本有三类:
1) “疼痛”的爱情歌曲;2) 蓝领工作场景;3)吃播的社会人;
“喝最烈的酒,听最惨的歌”就是小镇青年们的日常生活。这些歌曲大多以爱情、漂泊为主题,歌词浅显、押韵、朗朗上口,能够提升寡淡生活的情感浓度。
从济南出发,沿京沪高速行使76公里,途径莱芜,再进入青兰高速行使250公里,就到达了青岛。这是小珊生活的地方。今年刚刚结束高考的她已经盘算好暑假的行程,她要先去杭州发个呆,然后再去厦门听快手花姐唱歌。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做此打算的人。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搜索花姐,最常出现的内容就是:明发商业广场(花姐驻唱地)在哪里?小珊半开玩笑地说:“花姐”一个人就带动了厦门GDP。
花姐,安徽人,在厦门海盗船海鲜大排档做驻唱歌手。视频内容大多是自己的翻唱表演。如果论唱功或选曲,“花姐”和专业的歌手不在同一水平。但她依然收割了大批粉丝,在快手坐拥近500万粉丝。
她的视频中,热度最高的一首歌是《再见只是陌生人》。视频下有人留言:不懂为什么深爱,却要分手。“我们爱得奋不顾身爱得难舍难分/为何再见只是陌生人”——这是小珊最喜欢的一句。今年19岁的她并没有谈过恋爱,可还是觉得“听着心好疼”。也正是因为这首歌的视频,她决定一定要去听一下花姐的现场。
花姐两个月前发布了新歌《爱我就给我一个家》,歌词里“旧伤疤”“爱的悬崖”“承诺一个家”几个词频繁出现。我只觉得是首普通网络歌曲,可留言里几乎都是:“走心了”“唱出我的心声”“我爱了她三年,最后她也没有会头”。
广东雨神是靠演唱这类疼痛歌曲走红的另一个典型案例。如果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肯定知道《广东爱情故事》。“漂泊十年”“一无所有”“无所畏惧”这些直击心灵的歌词,让他拥有打了大批男性粉丝。过年前后,他甚至在泉州、泰州在内的八个城市举办了线下歌友会。一个粉丝在这首歌下面留言:歌是好歌,就是费烟。
短视频博主“广东雨神”
而以汽修、厨师为代表的蓝领阶层记录自己工作的过程,也受到小镇青年们的欢迎。与那些自带光环的金融从业者或者演艺工作者不同,蓝领的工作是拿掉财富、地位滤镜之外的世界。
从南京沿新扬高速、淮徐高速行驶340公里就会到达徐州。京杭大运河从中穿过,陇海、京沪两大铁路干线在这里交汇,徐州作为交通要道,有“五省通衢”之称。而每天都有大量的载重货车从徐州经停、维修。
“潇洒哥”就是汽车维修工的一员。他每天播出的日常都充满油渍和污垢:油路不通,就用嘴把堵塞的柴油吸出来;淋着大雨也要换好发动机。而视频下面的评论都是“穿最脏的衣服,赚最干净的钱。”
他的故事近乎是一个底层奋斗的样板。1992年出生,工龄13年,这意味着他13岁就开始做学徒、修汽车。在一线城市的年轻女性看着汤唯、王菲,在她们身上投射自己对独立女性的向往时,小镇青年们也在满身泥泞的修理工身上投射了自己对人生的期许。
短视频博主“潇洒哥”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社会人是另一种快意人生的方式。
梁实秋在《吃相》一文中描述了两种吃相:
一位拉完车的车夫张开“血盆大口”、青筋爆出地吃烙饼和炖肉,另一群工人干完活拍拍手直接拿起烫面蒸饺下肚。对这两种算不上雅的吃相,他评价是“他们都是坦荡荡的人,饿来吃饭,取其充腹,管它什么吃相!”
在一线城市青年想着吃客单价高达70元的轻食来减重的时候,李源每天都要看一个齐齐哈尔的主播吃晚餐,而且每天都是“横菜”。有时候是红烧肉配卤蛋,有时候是柴锅鲤鱼配玉米饼。吃相自然算不上好看,“可看他吃东西就有食欲,觉得他这人特别实在。”李源说。
“看他们,你就知道十八线人到底是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和那些文章里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他说。
看见自己
小镇青年在双击屏幕,写下老铁666的一刻,都是在那些博主身上看到了自己。
小镇青年的构成大概有四个部分:1)移居至中小城市的农村或是县级以下的年轻人;2)没有大城市生活经历的当地年轻人;3)从大城市返回的年轻人;4)其他同级别城市移居而来的年轻人。
在这些构成中,前面三者构成了二三线城市的大多数年轻群体。“城镇二元化”仍然很难消除,互联网所带来的割裂感,也让这些沉默的小镇青年产生一种“孤岛焦虑”。消除它的方式就是闭上眼。他们并不关心一线城市,更不希望被提醒小镇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也有人在短视频平台上展现北京三里屯的夜生活,而下面的留言是——不敢去。
那些留在小镇的年轻人,远离了高强度的竞争和巨大的生存压力。剩下大把的时间来处理情绪,听歌是主流的选择。
区别只在于,当一线城市的青年去为陈奕迅演唱会抢破头的时候,他们拥有自己的“广东雨神”。
陈奕迅唱“流水很清楚惜花这个责任,真的身份不过送运,这趟旅行如算开心,亦是无负这一生”和广东雨神口中“走了云的天空还任性,是否它相信下一次的相遇,就算最后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的情绪一般无二。
而那些需要面对油污的修理工,被油烟包围的厨师,则让那些没有背景、没有资源的小镇青年,感受到通过个人奋斗逆袭的可能性。
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中说,焦虑来源于人们发现:
第一, 是富人而不是穷人,才是对社会有用的人;第二, 穷人是有罪的、堕落的,穷是因为他们蠢。
这种身份认同的焦虑一样蔓延在小镇青年中。没有清晰的上升通道,亦不甘于现状。在这两者的罅隙里,那些冒雨为货车换轮毂的修理工,在方寸的厨房里做出美味的大厨,是靠自己实现梦想的一面镜子。
而对一线城市动辄研究拉菲年份、每到夏天就在朋友圈晒沙拉的人,他们怀有戒备。《我不是药神》上映之后,猫眼上有人这样评价小人物程勇卖药的义举——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许多小镇青年至今仍然信奉这个朴素的世界观。所以,他们喜欢接地气的社会人,这代表了直接、可信赖、不必防备。
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在为自己想要的世界投票。而每一次双击屏幕之后,出现的那颗心,又何尝不是。
来源:虎嗅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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