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微澜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零八年奥运的那一年。有一天我去火车站送朋友,出来的时候天上下了大雨,又是傍晚,就在火车站打了辆出租车。司机出站的时候拐了个弯超了一辆私家车,抢到了红灯前的最后一个车位,我就顺口说了一句师傅好技术。
他说我开了十八年的车。我今年三十四岁。
我吃了一惊说怎么可能,你十六岁就跑出租了?
他说他初中毕业就去了部队,那年十六岁,进去就当汽车兵,最早是开大车。部队开车都野,一脚油沿公路开的飞起。他练了一手绝佳的技术,后来又开小车,212 开得尤其高水平,在部队的车队里也是一把好手。后来离开部队转业回地方,有地方机关的领导点名要他当司机。
他说当领导司机油水多,但是心累。你跟领导不铁,有很多事领导避讳你,不在车上说。你跟领导铁了,千丝万缕铲不开的关系扑身而来。二十四小时电话得通,早年间用传呼机,领导还优先给他配一个。
深夜睡不踏实,有时候一个传呼,大半夜的躺被窝里也得爬出来开车去接送人。条件是好,破事也多,干了两年多,他主动辞职。
辞职以后就开出租,最开始是和人合租一辆车,后来赚了点钱,他自己包了一辆车,找了个拼包的朋友,一白一黑掉替着开。这样自由,有时候想不出工,在家歇一天,想多跑一会儿,两个人打个招呼就行,时间是自己的。
他开的是一辆大众的车。那时候我所在的城市刚换了一批大众的新车,车身锃亮。窗外雨雾蒙蒙,一个路口他一脚刹车,我一头扎到前面差点扑挡风玻璃上。缓了缓坐起来我说师傅踩得一脚好刹车啊。
他笑,说部队开出来的都这样。给你见识一下?
那时候正好开到个空旷的路段,他就开始轰油门!引擎呜呜的声音里他跟我说坐稳喽!一直踩一直踩,冲着马路牙子就上去了!
我俩手死死抓住头顶上车门侧面那个把手。然后他开始踩刹车。一点不夸张,轮胎磨地面的声音跟美国大片一模一样。他把车在马路牙子前面踩住。我一身的汗,悬点交代了。我说师傅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样开车真的好吗!
他笑。他说下有小没错,上面难说。
他说起他的家庭。他父亲是一个商人,很久很久之前在中苏边境上跑生意,说得一口纯正的俄语,贩皮货,一年才回家一次。后来中苏关系破裂,大约是六八、六九那几年,他父亲恰好在苏联,外交关系紧张,被滞留在那里无法归家,而家里更不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情况。
在滞留边境的时候,他父亲认识了一个俄罗斯女人,他们相爱了,那个女人为他父亲生了两个孩子。
然后到了文革末期,他父亲想办法跑了回来,那个女人明知无法挽留,大哭一场。他父亲辗转入境,一路直奔故乡,当他出现在家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都以为他死了。
他父亲在国内定居下来,娶了他母亲,又生下了三个子女,他是老大,底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平静的日子一直到了苏联垮台。听说苏联不存在了,他父亲突然激动起来,向现在的妻子说明了一切,说他要去现在的俄罗斯去找那个女人和他的两个孩子。但是他的母亲激烈反对,而国际局势也比较混乱,他父亲未能成行。
但是到了九十年代末,国际局势基本稳定,他父亲终于再一次下定决心。他离开了现在的家庭,再一次孤身奔往俄罗斯,所拥有的信息只有一张小纸片,是那个女人在当初他离开的时候写下的地址。
我问后来呢?
司机说去年(二零零七年)是个中俄友好交流年,他父亲辗转托人捎回话来说,他将定居俄罗斯,但将于近期回国一次,带着他在那边的「家庭」。他们全家赶赴中俄边境,在口岸上接到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白发苍苍,那边的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已经四十多岁,明显地显现出欧洲中年妇女的老态,小的是个儿子,更多地继承了他父亲的相貌特征,黑眼睛黑头发,名字叫瓦西里。
这样一个拼拼凑凑的家庭,前后三个国家,一个丈夫,两个家庭,两个妻子,五个孩子,就这样在边境的国门上留下了一张合影。
他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父亲。翌日他父亲带着那个家庭回到俄罗斯,而他带着母亲和两个弟妹踏上归程。之后偶有电话联系,但他很明白,以他父亲的身体,那次会面对于他们父子来说,已经几近于永诀了。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司机沉默地开车,雨刷一直刮着,到了目的地,我说前面您靠边停就行。他停下等我付钱,突然问了一句。
钱攒的差不多了,你说我是不是也去一趟俄罗斯看看他?……要不然,也带上我妈?
这是我在网络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听陌生人讲过的最好的故事。
来源:知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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