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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环内不需要爱情

作者张希希,国际医疗工作者

故事时间:2005-2008年

故事地点:北京

初见贾明,我心脏砰砰直跳。

林总称他为“贾总”,他谦逊温和地笑笑,连声说:“贾明、贾明”,随即从桌上的透明塑料名片盒里取出一张嫩绿色名片递过来,上面写着“IVR部门副总监”。我把它小心收好,又把“我的名片还没有印好”说了一遍。

他鼻梁高挺,厚嘴唇,瓜子脸,套着棉质拉链卫衣,客观而言,算是领导里边长得最帅的,虽然看起来对穿着不甚讲究,但贵在全无领导架子。

2005年,我从广州一家SP公司跳槽到同行另一公司的北京总部。“SP”全称“service provider”服务提供商,那几年,这个行业欣欣向荣,争相挖角,像我这样刚毕业不到一年的新人,都成了猎头的目标。

我在老东家的职位是普通销售,来到新公司,职称变成销售经理,但空有名头,手下无人,听命于公司集团销售总监林总。入职后,第一要务是熟悉各产品部门领导。林总领我去各个部门转悠,我跟在他后面,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穿着体面,脸上挂着尽量职业的微笑,与各部门领导交换MSN和电话号码。

公司里飘荡着薰衣草的清香,我像马戏团里新来的猴子,沐浴在老员工们充满主人公意识的眼神中,只有贾明,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相当灿烂,看得我脸红。回到工位,MSN收到一条来自 “Tim”的好友申请,头像是浪漫满屋剧照,宋慧乔一脸甜蜜的靠在Rain的肩头。

Tim发来一串文字:我是贾明,明天中午请你吃饭吧。

心脏再次左突右跳,我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拒绝,敲出一句:去哪儿吃?

他快速回复:公司楼下的那家粤菜,怎么样?

我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期待,回了句“好”。

我和贾明办公楼层不同,于是约在电梯一层前台集合。贾明走在前面,带着我,朝地下一层的粤菜馆走去。路上遇到几个胸前挂着绿色工牌的同事,纷纷向我们投来复杂的目光。一位中年男子和他打招呼,眨巴着眼睛说:“不和我们吃饭,原来是和美女单独约会啊?”

贾明笑笑,大方回应:“公司销售部新来的同事,我们聊一下业务。”打发了此人,他转头对我说:“没事儿,我们部门同事。”我赶紧跟着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午间员工就餐的正常情况是:与部门同事在楼下的平价餐厅聚餐,或是去对面胡同里更便宜的餐馆。像我们这样两人单独去吃粤菜的行为,明显蕴含着微妙的目的性。

贾明和昨天一样,打扮简洁干净。我们只象征性地聊了几分钟业务,就把沟通重点转移到了个人问题。贾明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自嘲地笑:“有男朋友的话还能一个人转战北京吗?”

我顺势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那大而明亮的眼仁左右摇晃,看着桌上的摇滚色拉,说:“有的。”继而抬眼观察我的反应。

我涌起莫名的失落,但脸上仍挂着笑,生怕自作多情被看穿。他轻描淡写地说:“她是公司以前的同事,去年辞职了,一直没工作,家里条件也一般。我家出钱买了房子,原本我们一起供,她没收入了,目前就我一个人供着。”

原来他女友是前公司员工,我顿时明白那些老员工看我们走在一起时的眼神。但同时我似乎收到某种暗示:他女朋友是普通不过的人,条件一般,因此,对他来说也许并不重要。

贾明开始隔三差五约我。

除了一起吃午饭,我们还会在上班时间偷溜出去喝下午茶、吃冰淇凌,在午休时间逛商场。我问贾明干嘛老约我,他半开玩笑说:“喜欢你呗。”我在心里偷偷雀跃。

他经常在开会结束后到我的工位游荡,从不避讳同事的目光。当时行业风气很差,常有花边新闻,同事们见怪不怪,对这种小动作毫无八卦的热情。林总发觉我跟他走得太近,他好意提醒:“贾明是公司里最年轻的总监,没结婚,和好几个人传过绯闻,花心着呢,你要找也找个靠谱的。”我心想,他不过是有女友,又不是老婆,万一他们哪天分手呢?

在当时涉世未深的我眼里,贾明已然是年轻有为的优秀青年,在公司热情谦逊,人缘极好,备受赏识,待我不错,也没有更多越界行为。因此,我没有跟他保持距离,对每一次接近都心存幻想。

一次午后,贾明发来信息,约我去筒子河边晒太阳。晒太阳,这个许久没听人提起的动宾短语使我心动。我们靠着紫禁城外的红墙方砖,暧昧气息和漫天柳絮一起飞扬,他突然牵起我的手,我像触电般怔住。他越牵越紧,笑容意味深长,从此,我彻底陷入跟他虚实难辨的关系里。

牵过一次手后,贾明开始更频繁地制造暧昧,常在多人饭局上坐我旁边,趁别人不注意牵我的手,用他的勺子舀我碗里的东西。我难以抑制这种在中学偷偷早恋般的心跳,每次都默许了。

我租住房子在广渠门外一处老居民楼二居室中稍大的一间,租金950块。租住房的简陋条件使得我没心情做饭,常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吃完晚饭才回家。贾明不能陪我吃晚饭,女友要求他下班后早早回家。我开始妒忌他女友,能幸运地找到一个又帅又会挣钱的男友,过不劳而获的稳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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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工作日,每位员工的公司邮箱都收到一封火药力十足的邮件。一位正在办离职的许女士称她所在技术部门的已婚总监黄某利用职务之便,将她纳为小三,并承诺会离婚娶她。但她因为黄某无法信守承诺而打胎两次之后,发现自己被他传染了肝炎。

所有人都兴奋地在MSN上交换看法,人事部门因此关闭了普通员工发送给“all-staff”邮件的权限。林总在MSN上跟我说:看吧,办公室乱着呢,同事间搞暧昧,没有好结果。我假装坦荡,回复:我和贾明只是朋友,跟他们不一样。

跟林总解释的同时,我也在心里警示自己,绝对不能越界。

几天后,公司组织去北戴河团建。临行前,我收到贾明的短信:北戴河见。时近傍晚,大巴到达北戴河,我们按分配好的房间入住后,集合一起去市区吃饭。贾明坐得离我不远,笑眯眯地朝我张望。几秒钟后,手机又收到他的短信:待会儿我们再出去吃点儿?

我莫名感到开心,毫无犹豫地回了条:好啊。

集体用餐结束,我和林总秘书说,我和其他部门同事约了一起逛逛,等下自己从市区打车回海边。秘书随口一问:“跟谁啊?”

我连忙搪塞:“其他部门女生,你不认识的。”

我和贾明去了北戴河夜市的海鲜大排档。聚餐时,我喝了一些酒,带着微醺的状态,心满意足地往嘴里塞各种小海鲜。贾明突然单刀直入,说:“我们去找个酒店吧。”我一愣,手和嘴都停了下来,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凑近来亲我油乎乎的嘴巴。

我承认,这是我期待已久的吻。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酒店。

贾明去前台办开房,我在一条木质长沙发上坐着着,心情复杂。拿到房卡后,贾明回头,招呼我过去,动作幅度很小。我们刻意保持着距离,直到进入一个没有镜子的简陋电梯,他才主动抱我。我先洗了澡,裹着浴巾躺在床上,透过卫生间的磨砂玻璃,能看到贾明修长的身影。我害怕又期待,闭上眼睛,心想:我完蛋了。

完事儿后,我们没有聊“我们”,却聊起他的女友。

贾明的女友叫王忆,是他大学学妹,也是他第一任且唯一的正牌女友。他刚毕业就来到现在的公司,女友次年毕业,被他内推进了公司。

我心中隐隐不快,说:“没想到你们关系这么深。”

他光溜溜地坐起身,点起一根烟,开始一股脑儿的“坦白”。虽然贾明正牌女友从来只有一个,有过关系的女人却不少,记得名字的有九个,不记得的大概十来个。

我一下就领会他的意思。他不会跟女友分手,我不是他第一个勾搭的女孩,也不是最后一个,所有暧昧堆起来的泡沫在这一刻被迅速击破。我面无表情地问他:“上一个是谁?”

“公司商务部的程舟,我女朋友部门的高级经理。”我突然想起林总的提醒。程舟在我刚进公司时,曾因为一次商业活动冲我发过脾气,我讨厌她。

贾明抽完一支烟,催促我起床穿衣服:“老板们在等我打牌。”

我没有说话,穿好衣服,和他打车回到住处。我们在离大楼门口不远处分头走,望着他匆匆上楼赴牌局的背影,我心灰意冷,走到大楼背后的海边吹风。海浪扑向岸边的矮堤,被撞得粉碎。其实多亏他的坦白,没必要去争取的东西,也不会遗憾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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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团建时间,贾明没有再主动找我,忙于跟各部门领导喝酒打牌,作为公司的领导层,这次北戴河之旅对他来说是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动。回北京后,他约我单独共进午餐的频次明显减少。我失落了几天后慢慢想通,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骗我,是我不潇洒。

然而造物弄人,十几天后,我的经期没能如约而来,等了一个礼拜仍未见红。我主动约贾明去被西区办公楼围绕的喷水池边见面。他神态自若地与我打招呼,带着一脸笑意,问:“想我了?”

“我月经没来。”

他的笑容有些发僵:“多久了?”

“一周多。”

“下午请个假,我陪你去协和医院看看。”

我们的行动比对话还要简单高效,去医院的路上,我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一个小时后,我们向妇产科大夫说要验孕,大夫推荐做B超检查,说结果比验尿准确。

妇产科有很多等待检查结果的年轻夫妇,他们脸上写满期待。结果出的很快,我果然是怀孕了,我捏着B超报告单,心想,如果是那些夫妇拿到这个,他们得多高兴啊。我咧嘴挤出一丝笑意,镇定自若地与贾明开玩笑:“一次中招真不是吹牛。”

他没有笑,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没事,没事,没事…”

医生面无表情的问我们:“要,还是不要?”

心照不宣一般,我们齐声说:“不要。”

医生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像是见惯这样的病人。了解过我们的经济能力后,医生推荐我做全身麻醉的无痛人流。我先去做了阴道检查和肝炎筛查,前者有轻微炎症,医生开了一张栓剂和口服片剂的单子,让我们连同全麻人流的单子一起去划价、缴费,九百多块,贾明主动付了。

医生拿出一张薄薄的纸让我们把名字签上去,意思是本人同意人流。贾明签名时写的是“王波”,这让我想到他姓王的女友。不到一下午的时间,怀疑,验孕,检查,预约打胎,一气呵成。

晚上,我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噩梦连连。第二天,我如常去上班,不想任何人看穿我内心的焦灼。我反复劝说自己,不能生下来,那不是我的男人,也不能凭添一个累赘。每个孩子都应该在期待中降生,但没有人期待我肚子里的孩子。

这场游戏,我必须假装输得起。

手术时间是在一个下午,护士让我和其它等待手术的女孩去换手术服。女孩们都和我一样年轻,除我以外,都有年长女性的陪同。

我率先换好手术服,在前往手术室的路上,突然被一位年约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拦下。她拽着我的胳膊,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含混又急切地说:“我见过你,那天你也在妇产科做检查,你现在是要打掉孩子吗,为什么要打掉?医生说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你却要打掉?”

我一下子就哭了。她死死盯着我,眼里满是悲伤又愤然的泪水。

贾明见状忙把她拉开,冷冷地说了句:“各人情况不同,少管别人闲事。”

我停在原地啜泣不止,他赶忙安慰我:“只是个细胞,还不是胎儿,没有生命的……我妈是医生,她说人流很正常,小手术,一下就过去了。”

贾明把我拖拽到手术室门口,因为害怕,我全身都在抖,眼泪把脸侧得刘海儿打湿,黏在脸上,我知道自己一定很丑。手术室走出来两个护士,看见门口泣不成声的我,她们拉起我往手术室带,其中一个说:“谁都想第一个做,现在仪器和工具刚刚彻底消毒,最干净,快,赶紧的。”

我在大脑一片混沌中躺上手术台,一名护士给我注射静脉麻醉,另一名护士半蹲在我身边,温柔地说:“放松、放松……”

麻醉药起效很快,我瞬间没了意识,再次醒来时,耳旁传来护士的催促:“醒醒,醒醒,好了,做完了,你可以走了,垫卫生巾要垫一个月,彻底没有淤血就可以停。”她扶着我走出手术室,将我交给贾明。我头晕得很恶心,此外,不觉得哪里疼。

贾明把我送到我家楼下,说:“吃点好的补补。”说完,他匆匆走了,我撑着布满灰尘的楼梯扶手,缓缓踱上三楼,双腿绵软无力,某个部位的痛感渐渐清晰。

第二天,贾明请我去东方广场最贵的餐厅吃饭,问我,需不需要买什么东西补身体,这些他也不懂。我说:“不懂问你妈啊,你妈不是医生吗?”

他低头躲避,说:“这事太敏感,不好问。”

待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贾明又开始频繁约我参加各种活动,每月去三次酒店,还带我跟公司高管一起吃饭,似乎有炫耀的意味。我没拒绝过他的邀约,反正,我也没有男朋友。同事给我介绍过几个男生,每次去相亲,贾明都是一副撅着嘴装小孩不高兴的表情。我问他:“你有什么好不开心?”

贾明一脸委屈,说:“我对你也是很有感情的。”

相亲没有一次成功,我总是忍不住把那些男生跟贾明比,比身份,比性格,比长相,没有一个比得过。看我相亲屡次失败,贾明很高兴,说:“你看,还是我好吧。”我追问他把我当什么,得到的答案是“好朋友”。

我没有再追究,回了一句“那我们友谊万岁” 。

2007年,贾明和女友结婚,搬到了新小区。

几年间,贾明已从总监升为副总。他邀我去家里约会,吃惊之余,带着好奇心,我去了。贾明的新家仍在二环内,房子将近200平米。几个月前,他曾拉我去东方广场一家意大利高档家具店闲逛,很喜欢一套款式优雅的浅绿色真皮沙发,当时我翻开吊牌,9万多。现在,这套沙发正摆在他家客厅中央。

两只猫咪悄悄从房门后探出头,一只雪白,一只浅灰。他说小白很胆小,只会远远看着,小灰胆子大一些。我在9万块的沙发上坐定,小灰踱着猫步过来,轻盈地跳上沙发,用头拱我的手腕。我壮起胆子摸了摸,心想:如果猫咪知道我是它女主人的情敌,会不会蹦起来给我一口?

书房里有一张贾明五年前与女主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女人微胖,朴素,容貌普通。我洗了澡,穿上他的T恤,坐在主人房的大床上。贾明介绍,这是泰式四柱床,比沙发更贵,厚实的红木质地床架上,铺着金银相间的床品,床柱四角垂下金棕色的纱幔。

他是个好男人,钱都花在了家里。

我知道,和贾明相处越久,我的心里落差越大。不少人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一旦对方达不到贾明的标准,我便失去兴趣。不仅拿相亲对象与贾明比,我也一直拿自己和假想敌王忆比。我暗地里接触同行,希冀求得一份在广州的工作。很快,我接到一份满意的offer。

我跟贾明说准备跳槽去广州,他愣了几秒,裂开厚厚的嘴唇,露出熟悉又灿烂的笑容:“跑那么远,他们肯定给你涨了不少工资吧。”像开始一样,我们的告别也没有一句废话。

离开北京那天,我把贾明从MSN上删除,换了新的手机号码,从此再无联系。2009年,经朋友介绍,我终于找到终身伴侣,我们在广州定居。

让我没想到的是,婚后六年,我都没能怀上孩子。

我和丈夫去了很多医院,每次医生当着丈夫的面问我是否做过人流,我都断然否定,绝不松口。

*本文依据当事人口述,人物皆为化名。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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