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比特币，让我一年亏掉两百万

「一年上天，一年入地，两年就是一个轮回。」王阳说，他指的是比特币的行情。

2017年初，比特币价格在七千元人民币左右，2017年末，升到十三万元，之后一路下跌，形成一个左右两边平坦、中间陡峭如剑锋的曲线。这条曲线也代表了整个数字货币市场两年来的走势。

王阳完整经历了这次奇观般的大暴涨，他2017年初进场，一年时间，资产翻了十几倍，市值从二十六万滚到超过三百万。

头一次遇到这种「迅猛龙一样」的投资品，王阳懵了，他是理财菜鸟，不懂止损、止盈、及时套现、落袋为安这一套，「我要是懂的话，可能赚50％的时候就抛了，根本等不到山头的风景。」

2017年11月底，比特币价格飙涨到十二万一个。这令王阳有底气坐在老板办公桌对面，要求辞职。老板愿意加薪两千留他，「加到一万二怎么样，图书编辑这个工资不算少了！」「还是你已经找好了下家？」

王阳忍住笑告诉他，「我哪儿也不去，我做比特币发财了，不想工作了。」

「终于可以告别这份工作了！」对于王阳，这是一个莫大的惊喜。

算起来，王阳大学毕业后，已经在这家北京的民营图书公司做了三年图书编辑。一年至少做八本书。

他的学历是二本马哲专业，除了做老师和公务员，市场上几乎没有对口其专业的工作，能找到这个工作，没什么可抱怨的，只不过：

他做的大部分是公版书，世界名著、古代经典、民国文学，都做，只要写书的人死了超过五十年——过了版权保护期，「给老书设计个漂亮的糖果色封面，再安个噱头，什么无删节版、纠正错译版、精细导读版、名著白话版…就上街卖去！」王阳说。

这么「没有技术含量，只是换着花样炒冷饭」的工作，令他厌恶。

新作品也有，发到他手里的多是「骗小姑娘眼泪的青春小说」。小说里随处可见这样的句子——「在爱情的世界里，我们每个人都是练习生」「愿你和爱的人一起浪费人生，热泪盈眶」，让王阳边看边发抖，「夏天可以当冷气使」。而且，这类小说作者里头，有相当比例是gay，因为当他们的图书编辑，王阳被骚扰过，「聊书稿的时候，夸我可爱，以撒娇的口气要求我带他出去玩儿…」

还有热门情感公号的主人，「写那种一抬屁股就是一篇的鸡汤文，专教女人如何善待自己，攒个二十篇就是一本书。」

还有公司的关系户，「初中语文水平、写三个句子能有四个语法错误的作者，只因为她是公司签的名作家的老婆，你就得捏着鼻子校她的稿。」

这么「快节奏大规模审丑」的工作，令他厌恶，感觉人生被浪费，「何况赚的钱也就是在北京替房东打工的命。」

王阳没指望靠比特币摆脱这个工作，他投比特币是因为相信它的逻辑——去中心、安全、隐私、全球自由流通，觉得会是属于未来的货币。入手的时候币价七千，离此前历史最高点八千元只一步之遥，在许多老手看来，并不是一个好的买入时机，但王阳没怎么观望等待，「我是真信这个，陆陆续续，把积蓄都投进去了。」

想不到，比特币「这么快就改了他的命」。

辞职后，王阳着实过了一阵舒服日子。女朋友去德胜门的书店上班，他在家歇着，瞅机会快进快出交易一点比特币，赚个几千块差价。

每天睡到中午起，下楼吃个面，再去附近的台球厅打球，见天去。老板很仗义，看他每天穿个黑乎乎的羽绒服来打球，脱了外套里面就一件小T恤，头发跟超级赛亚人似的支棱着，认为他需要帮助，还给他介绍工作。

打完球，女朋友该下班了，在微信上商量好吃什么，光熙门的杨家火锅、静安里的高级日料、左家庄的蒸汽海鲜…抬脚就走。好久了，两人没在家做过饭。

王阳住在原单位附近，有时候走路到公司楼下，请要好的前同事出来吃个饭，聊聊天，老同事言语间的艳羡之情，让王阳感觉自己「的确是个幸运儿」。

然后就是和币圈里认识的朋友出去胡吃海塞，里面什么人都有，海归、程序员、教师、记者、小老板，随着币价上涨，身家膨胀了几倍、十几倍，谈笑间豪情焕发，买单时个个争抢，都是踌躇满志的模样。除了交流各自「以小博大、屌丝翻身」的历程，就是聊现在炒哪个山寨币最赚钱，接触多了，王阳也没觉得这些人有啥过人之处，「就是先一步获得了信息，看准了机会。」

和他们一样，王阳丝毫不怀疑比特币的前途光芒万丈，因为疯狂的涨幅让越来越多人知道比特币，越来越多的人对它感兴趣，这个小圈子的投资品正在变得大众化、全球化，「大量没有进场的人都想分一杯羹，币价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那段时间，搜索风云榜上，比特币是当红的炸子鸡——哪个国家宣布支持比特币支付了，哪个华尔街大佬炮轰比特币了，哪个大型交易所上线比特币交易了，以及几乎所有的黑客勒索事件都要求比特币支付…好消息、坏消息，天天有新闻。2017年，比特币搜索热度名列谷歌年度热门话题榜单第二位。击败了朝鲜、拉斯维加斯枪击案等热门话题。

靠比特币挖到第一桶金后，王阳的计划是做生意，民宿、餐饮什么的，自己当老板，一步步做大。最终实现一个普通外地青年在北京的逆袭。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2018年2月，比特币从十二万断崖式暴跌到六万，「前期涨太狠了，需要调整一下」「千金难买牛回头」，王阳淡定地拿女朋友的十万元积蓄抄了个底。

三月，推特、谷歌、脸书相继禁止数字货币广告。

五月，继巴菲特后，比尔・盖茨炮轰比特币毫无价值，是击鼓传花的「博傻投资」，芒格称交易者是「脑残」——「就像看见别人在交易大粪，你认定自己不能给落下了。」

六月到九月，比特币一直在四万五上下起落。王阳陆续补了几次仓——用从银行、支付宝、腾讯微粒贷借的小二十万（年利率7～12％）。

十月，「币圈首富」李笑来出了一本书「韭菜的自我修养」，被评论为「割完了韭菜再让他们花四十块钱挨一顿臭骂」。这时候，比特币的谷歌搜索热度已降至8，不到巅峰期的十分之一。

十一月，比特币在11天里暴跌44％，最低跌至两万五，相比一年前的高点十三万，只剩下零头。这个价格早已跌破比特币的挖矿成本——挖矿收益连电费都赚不回来，导致矿场倒闭，矿机贱卖，矿机芯片制造商股价暴跌。

这是屠城般的血雨腥风，王阳参加的币友群里一片嚎啕：

有三十岁的湖北小伙儿，在北京某国企做地质勘探工作，正在燕郊交着社保，准备交满三年后买那儿的房子，楼盘都看好了——首尔甜城，未来的平谷线地铁口边上。他去年十月开始买币，先后投入自己和老婆的全部积蓄40万，还管银行借了18万消费贷，现在手里比特币和以太坊的市值剩下15万。他在群里自嘲，「坏消息是以太坊跌了八成，好消息是燕郊的房子跌得也很厉害，把我的损失补回来了。」

有在重庆打拼的程序员，工作十五年，存款120万，去年年底进场，陆续全投了进去，巅峰时涨到150万，计划是等涨到两百万，回老家县城买套房子，自己再做点小生意，「告别在重庆做打工狗的生活。」现在，他市值还剩下44万，在群里发加班到天亮的窗外照片给大家看，QQ签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有因患糖尿病而下岗的南昌销售员，一天得打三次胰岛素，没法工作。为了抓住比特币暴涨的机会，在健康恶化前给孩子留下财富，投入全部积蓄，还把家里两套房子抵押了一套给银行，今年头两个月，总共放了110万，现在市值还剩下40万，「不知道该怎么办，割肉就完蛋了，不割肉，利息都快扛不动了，在家里还得装得没事人一样，孩子读初三了，不能让他知道…」

这还是投比特币、以太坊等主流货币的「保守投资者」，那些投山寨币、投矿场的人，往往面临币值归零和欠债的结局，更加惨烈。

王阳常去的数字货币论坛，同样哀声遍野，「我把家里这么多年攒的四十万老婆本亏得剩两万了！」「18年初入场。三百万变七万，老婆离了，车卖了。」「五百万进场，现在倒欠一百万杠杆，想在飞机上砸窗户！」

也有幸灾乐祸的，「哈哈，我就投了五千块，现在还剩一千。老子不心疼，就当花钱看场戏。」

还有卖绳子和吹风机的，绳子可以支撑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吹风机通电后可以扔进浴缸里，是「值得信任的通往天堂的钥匙」，以备大家不时之需…

值得王阳欣慰的是，在这场比惨大会中，他还压根儿排不上号。直到目前，他本金无虞，只是身家缩水得厉害——从三百万落到九十万，其中还包括二十万负债。

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和女朋友聊起这事儿，女朋友说：「两个北漂被打回原形了！」「以后，出门吃火锅要慎重了。」

在辞职歇了大半年后，王阳不得不重新找工作，教育公司的公号运营、网红孵化公司的媒体宣传、电视电影企宣、广告文案…能搭上边儿的招聘都投了简历，「没办法，手里钱紧！」

十月份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个知识付费产品的工作，说白了，就是扒书，「把各种演讲书、营销书、职场书的内容加上网上搜的资料，嚼巴嚼巴，吐出来糊地上，地上有二十个格子，每个格子糊一点，就是二十节课程，每节课卖你五块钱。」王阳形容他的工作内容。

工作强度大，早十点上班，晚十点下班。北京入冬了，一早一晚，从五道口到北三环的寒风来回吹得他脸疼，「挣的钱比原来干图书编辑也强不到哪儿去。」

除了辛苦，还有失落。靠比特币挣过大钱后，再回来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心态上有点稳不住，和朋友抽烟聊天的时候，忍不住发牢骚，「现在的一个月工资，也就是我去年做比特币交易一天的收入」「我要是在上十万的时候就套现多好啊」「这么挣工资什么时候算个头」。

没办法，只有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