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2018年
地点:成都
一
“战狼战狼,共创辉煌!”
最后一个小组齐声喊完口号,总经理左手一招,慷慨激昂的音乐前奏随之响起。
这是我们公司晨会上的场面,最近直播行业饱受非议,公司业绩不好,总经理果断把会议改成了唱歌、跳舞、喊口号,名曰:动员助兴。
我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歌词单,躲在同事身后,试图糊弄过关。会议室里的群魔乱舞,让我分不清到底是谁不正常。
动员会结束后,我迅速吃完早饭,回到工位,拿出手机。微信里的消息疯狂涌来,我做了个深呼吸,开始今天的工作。
消息基本回复完毕后,我点开文档,比对着密密麻麻排列的几百个手机号,开始添加新的微信好友。我并不认识这些人,但要在添加成功后,以“主播”的身份,装作旧识,和他们打招呼、套近乎,祈祷他们不会很快把我拉黑删除,这样才能避免我因为添加量不达标而被责骂。
在短暂的午休过后,总经理把我们叫进会议室。这样的会议一天至少有三个,内容无非是讨论如何选择有价值的新客户,留住老客户,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解开腰包。
莫经理甩给我一个笔记本,说:“从今天开始,把你手里的客户分类整理一下。还有,今天的首播马上就开始了,不要让场子太难看。你最近的表现,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我心里颤了颤,拿起笔记本没接话。工作两个月,我依旧是一名不上道的主播推手。
起初我进入这家公司,是为了在大四下学期,完成学校的实习要求。我是以经理助理的职位被招进来的。复试时,总经理亲自带我参观了公司,其实是参观各种各样的直播间,有粉红可爱风,也有暗黑朋克风。浓妆艳抹的主播们,正在休息室里补妆、聊天。
总经理向我承诺,公司主播现在主要走流量小生路线,只要客户量达到一定的数额,就可以退居线下,接拍广告。到时候他会教我如何与甲方谈广告、签合同,而我现在要做的是积累客户量。
刚接触社会的我,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加上来自学校方面的压力,当天,我就签了入职协议。
作者图 | 公司前台
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桌上是堆成山的红牛,大厅传来动感的音乐,我心想,这个公司工作氛围还不错,有饮料、有音乐,至少不会太压抑。
入职以后我才知道,公司的上班时间,是早上10点到晚上11点,甚至更晚。午休只预留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周末单休。员工们的休息时间被无限压榨,身心俱疲,只能靠红牛和震耳欲聋的音乐提神。
二
上班第一天,莫经理对我进行了全方位的培训,我的主要工作是假借主播“榛榛”的身份,联络客户,引导消费。我对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职位并不满意,但想到学校的实习报告还需要盖章,只好硬着头皮留下。
公司一共有五名市场部经理,分别负责十名主播。每个经理手下有两到三个像我这样的助理,当主播们开始直播的时候,助理就要把手上的客户引入直播间。
为了增强真实感,公司为主播量身定制了一套完整的人设。艺名“榛榛”,真名“宋真真”。后来我才知道,这也不是她的真名,只是为满足一些喜欢追根究底的客户而特别准备的。
她的身份设定为本市某名牌大学大四学生,主播是她的实习工作。进入主播行业的原因,是表姐在这家公司入了股。专业不好找工作,但她能歌善舞,表姐就把她安排进了公司做主播。
助理手中的主播微信号也经过精心包装,头像通常是一个性感撩人的女性背影,或侧脸。朋友圈每隔两三天就会更新,内容多是小资情调的生活照,偶尔也会有回家看望父母、带亲戚小孩去游乐园玩之类的家常动态。
这让人不得不相信,在手机屏幕另一端和你聊天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完美主播。
作者图 | 榛榛的朋友圈照片
实际上,这些照片或文字内容的来源,多是经理们自己朋友圈的好友动态。所以,我们在添加新客户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绝对不能添加本地人。
此外,经理还是直播间里的“守护神”,负责给主播提示相关的客户信息,避免互动时露馅儿。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主播,在直播时,有频频看电脑和打字的动作。
就这样,尽管双方互动偶尔有小失误,但也没出过大事故。
作为主播助理的我,需要一天之内熟悉客户的基本信息,譬如姓名、职业、爱好、家庭情况、经济状况等。筛选有价值的客户后,做好备注,防止他们消失在众多的对话框里。
两天以内,我们要培养“主播”和客户的感情,确保他们对主播有个好印象。短则三天,长则五天,就要开始尝试将他们引入直播间,进行消费。助理们往往有很多理由让客户为主播打赏,节假日自然不用说,其他的理由诸如:今天心情不是很好,需要安慰;今天主播生日,希望得到祝福;正在参加比赛,需要支持等等。
如果超过一周还未成功引入,或者久未消费,就一律打入“冷宫”,不再理会。
工作的三个月里,我见过不少付出真情实感的客户。有一个刚失恋的女孩,一开始我对她并无兴趣,因为女性通常不是目标消费者,但她每天和我倾诉生活,我们慢慢建立了友谊。在直播间里,她自诩是主播的守护者,定期送礼物,怼黑粉。
还有人不惜奔波千里,来到榛榛所在的城市,只希望能亲眼见她一面。但他们掌握的地点,多半是我随口胡诌的,随便一个理由搪塞,他们就只能原路返回。
也有一些人比较警觉,会要求助理发一段语音,或是视频通话。语音电话不是大问题,助理多是女生,无所谓真假,男助理就需要请女同事帮忙,才能勉强遮掩过去。
视频电话就比较麻烦,刚认识的可以直接拒接,毕竟矜持也是形象的一部分。如果已经很熟,还是消费过的客户,就需要拜托经理去找主播本人。
我们看似替身,实际上,我们的风格某种程度上会决定主播的风格。当时我热衷一款网络游戏,和客户聊得开心,榛榛为了避免穿帮,也特意去学习了游戏操作。
在直播间里,从五毛钱一束的玫瑰,到五千块的一座城堡,礼物特效在主播甜蜜的感谢声中很快消失,而随同消失的,还有客户们的一场幻梦。
三
在这家网红公司,我逐渐相信了一句话:天底下没有不偷腥的猫。
王朗是个酒吧服务员,不忙的时候,会来榛榛的直播间捧场。因为添加的时间早,我没什么经验,聊天总是很生硬,但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他总在我面前提起女朋友小新,说遇到她是他的福气。但小新不喜欢王朗看直播,他就当着小新的面把软件卸载掉,转过身又重新安装上。他说,“榛榛”身上有小新没有的活泼,所以舍不得。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知不知道文爱。我说不知道,他随即发过来一个链接。我打开瞄了两眼,里面是一些色情对话。
他说:“我的心和身体是属于小新的,但灵魂在你这儿。你陪我聊这么久,难道没有点别的想法?”
“我以为我们只是朋友。”我回复。
“你跟谁装纯?听说你们主播下了播之后,不都是直奔酒店?我只是跟你探讨文字乐趣,就接受不了了,你在逗我?”
我一时语塞,王朗却愈加过分,不停发着各种污秽图片。我打开他的朋友圈,封面还是他和小新的合照,照片里的女孩笑得让我有些愧疚。
我对王朗的行为感到恶心,很快删除了他,但又紧接着遭遇了另一场风波。徐逸是我添加的另一个客户。四十岁左右,爱跟我谈古论今,和他聊天就像是回家陪父亲一样,没有给我太大的压力。
一天夜里十一点,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刚躺下,莫经理就发消息过来,说:徐逸让你发语音过去,你之前接过他电话,我没办法假扮,你现在发两句给我。
我很纳闷:说什么?而且语音不能转发吧?
那边犹豫片刻,回:就说“晚安啦“之类的。剩下的你别管,我来想办法。
我思来想去,还是照莫经理说的办了。只不过对着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说晚安,实在不舒服,只好换了句早点儿睡吧。
想起白天徐逸发来的消息,我久久没能入眠。他说自己如今事业顺利,家庭和睦,但精神上很空虚。问我愿不愿意为了他放弃现在的生活,去广州找他。他解释说离婚是不现实的,但除了名分,什么都能给我。
看完这段话,我吓得直接关掉了对话框,直到下班也没再回复他。
记得刚加上徐逸时,他颇有涵养地给我发了句:“你好,朋友。”省了我不少拉近乎的功夫。在聊天中,我得知他在广东有两家建材厂,事业做得很好。妻子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跟着他,两个人扶持才有了今天。
我看过他的朋友圈,妻子长得温婉,孩子也可爱,像是幸福且恩爱的一家人。因此,我一直将徐逸视作值得尊敬的长辈,即便在莫经理的眼皮子底下,我也尽量不主动问他要礼物。
徐逸一般只在晚上进入直播间,光看不发言,送个礼物就下线。然后会给我发消息,说:“累了吧,我听你嗓子都快哑了。要不你请两天假,我接你到广州玩?”
这样的询问,他隔三岔五就会提一次。我拒绝的次数多了,他也急躁起来,说:“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你和她们不一样,从没向我要过什么。我是真的喜欢你,难道你不是?”
我回:“你有妻子、孩子,你们看起来很好。”
“朋友圈是给生意伙伴看的,家庭和睦在合作中会是一个加分项。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我钟意的只有你。”
徐逸的长辈形象在我心里逐渐瓦解,或许他说得对,我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就像我也不是真的榛榛。最后,我把徐逸也拉黑了。
但我知道,没有了这个榛榛,他们也还会有下一个榛榛。
四
随着女主播的负面新闻越来越多,整个直播行业都受到了影响,我们公司也不例外。老客户消耗得差不多了,而新客户大多对主播这个职业嗤之以鼻。
总经理迅速做出调整,决定引入“榛榛”表姐这个第三方角色。
作者图 | 公司里的日常会议
表姐名为沈月溪,是一名成熟知性、事业成功的单身女性。为了帮助自小父母离异的妹妹,改变她孤僻的性格,让她来尝试主播这个职业。妹妹现在正在参加本市的主播积分比赛,希望他们能对妹妹有所支持。
换用这个身份之后,直播间的客户流量明显增加。
自从徐逸、王朗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开始习惯用假身份去聊天,不再投入更多的感情。我的身份是假冒的,但这些人也同样不真实。
阿赫是一个例外,我以表姐的身份添加了他。他大学毕业后回到山西,每日蜗居在家中码字,自诩是个作家,但投出去的稿件基本都石沉大海。家人不支持,朋友不理解,使得他越来越不爱与人交流,但和我却一聊如故,相谈甚欢。
平常都是我主动和别人发消息打招呼,只有阿赫,每天早上都会准时问候我。他话不多,却喜欢听我讲一些奇闻趣事,夸奖我懂得多、见识广。但他不知道的是,我的电脑开着好几个浏览器搜索窗口。
短短三天,他便视我为知心好友。在熟知他一切信息后,我以为妹妹捧场为由,将他引入直播间。但几分钟后,他就退了出来,给我发来消息,说:“小月,你妹妹还年轻,主播这碗饭吃不了多久,还是趁早给她找个好工作吧。”
我试图强辩几句,但他态度坚决,甚至还和我争论起来。我请示莫经理后,就放弃了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之后的两三个周里,阿赫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我准时发消息问候,但我只礼貌回应,再无更多交谈。
从我的择友标准来说,阿赫是个很好的朋友。不继续交心,也算是为他好。
我本以为我们的交集到这儿就结束了。直到一天,规定的任务量没有完成,莫经理情急之下,要我将那些打入“冷宫”的人,再拿出来聊一遍,自然也包含了阿赫。
那天,我以妹妹与对手的比分悬殊极大为由,请他帮忙送一个价值几百的“娃娃”。
莫经理说过,礼物价格不高不低,被拒绝的几率才会比较小。十分钟后,阿赫仍然没有回复消息,正当我准备删除他时,我听到了主播感谢他送礼物的声音。
从这之后,“沈月溪”和他的关系有了新的进展。言语之间,还多了些许亲近之意。莫经理提醒我说,不要显得太刻意,不能和之前冷落的对比太过强烈。
因为阿赫没有防备地袒露真心,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挣脱了伪装,唯一痛苦的是,我必须在莫经理的监督下,以各种理由让阿赫给“妹妹”送礼物。
我曾想过要把这一切对阿赫和盘托出,但转念一想,如果我真的说了,他会怎么看我,会不会伤害他对人的信任?那段时间我心里极其矛盾,说与不说这两个念头像一把锯子,把我的脑袋锯得生疼。
五
自从做了这个工作,我总是反复陷入自责之中。但看看身边的同事,他们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扑在键盘上,好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我私下问过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这真的不是骗人吗?”
他沉思了下,说:“我做这个已经两年了。去年,我们做的还是股票,一样的套路,只不过把送礼物换成买股票而已。你说的我也想过,但现在网上陪聊也是一种职业,我们付出了时间和精力,难道不应该向他们谋求回报?这也算是一种合作关系,不算欺骗。”
这样的说辞令我大跌眼镜,这样的“合作关系”明显不单纯,它充满着欺瞒和引诱,甚至赌上自己的良知。
幸运的是,工作三个月后,公司返还了盖好章的实习报告。在我离职前夕,阿赫给我发来一段话,说:我知道,你或许不是你,可能名字也是假的,但我心甘情愿。说我傻也好,说我蠢也罢,感谢你曾来到我的生命之中,陪我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晓的,但阿赫这段话,坚定了我要逃离这里的想法,也让我更加愧疚,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原谅自己。
毕业后,我无意间听闻那家公司的现状,他们放弃了直播,公司改头换面,做起了电商。
公司曾规定助理和主播之间不能单独联系,我们虽然是主播们的替身,但和正主少有交集。我曾因为工作需要,见过榛榛两三次。
榛榛一直是公司的王牌主播,但那天在舞蹈室里,她没有直播间里的神采奕奕,双眼一片乌黑,脸没那么小,声音也没那么甜。
我曾听莫经理说,榛榛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舞蹈唱歌都是公司训练出来的。我突然明白,她不过是和我一样的普通女孩罢了。
*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张妤,公司HR
编辑 | 鲁瑶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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