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腾博
编辑/席骁儒
来源:盖饭特写工作室(ID:gffeature)
中国第十二个经济发展五年规划即将出台时,刘慈欣的好朋友,当时还没从新华社辞职的80后美女姬少亭找到刘慈欣,希望刘慈欣能写一篇谈十二五规划的稿子。
对于这个略显无厘头的请求,刘慈欣第一反应是莫名其妙:《三体》和十二五规划有什么关系?
为了不让好友失望,刘慈欣还是动了笔。两天后,刘慈欣把稿件交给姬少亭,姬少亭感动地内牛满面。2011年3月13日,新华社签发《建议开展外星生命探测和接触对策研究》。
这真的是一篇严肃通稿。
Part1 普通小孩
2015年1月,在中国科学院的邀请下,刘慈欣去贵州参观了正在建设的全世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FAST
鲁豫有约现场,刘慈欣坐在沙发一侧,身子前倾,手肘撑在大腿上,微微低头,冲着光滑的地板,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人生经历。
话题转移到童年经历。刘慈欣说自己儿时淘气,喜欢兵器,还会自制火药枪。大概是觉得故事平淡,鲁豫冒出一句:一个成功的人在小时候会凸显与众不同的特质。暗示刘慈欣说出个类似伟大领袖金正恩九岁就会开坦克之类的传奇故事。
刘慈欣则很不给面子地拆台:
我不觉得我小时候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成功人士的传奇色彩,都是后面抹上去的。
刘慈欣出生在矿工家庭,对于出身,他从不粉饰。有时别人为了好听,说他父亲是技工,他还会特意纠正:我父亲只是普通工人。
在成为矿工之前,刘慈欣的父亲曾是军人,而对于父亲乃至家族的受苦经历,他本人则很少谈起。
1938年,国民政府为阻挡日军南下,炸开了黄河渡口花园口,黄河改道南流,淹没大片耕地,在豫东、鲁西、苏北的广大地域上制造了一片名为黄泛区的人类奇观。四年后,河南春夏大旱,秋季又有蝗灾,粮食收成只有往年一成。更不幸的是,当时的河南省主席省主席李培基为了保住乌纱帽,也放了卫星,他对重庆的汇报是河南的粮食收获还好。
这句还好的代价,是上百万条人命。李培基说河南没灾,农民的粮税便一点不减,地方官横征暴敛,派保安队的流氓们到农民家里吃住,逼迫农民交粮,很多农民眼里,和这些到处巧取豪夺的同胞相比,日本人简直要文明得多。
整个河南范围内,树皮和草根都没剩下,上百万人沿着陇海铁路逃到陕西,期间几乎没得到任何救济,路上饿殍遍野。
这是20世纪中国遭遇的第一场人祸式大饥荒,与之后的灾荒不同的是,当时为战争期间。
刘慈欣的祖籍在河南。为了能混口饭吃,刘父加入八路军,而其兄弟则加入国军——这样两面下注的做法,在当时很普遍。战争旷日持久,连队里剩下的活人不多,作为幸存者,刘慈欣的父亲当上连长。解放后,他退伍转业,被派到北京煤矿设计院工作。
刘慈欣常说自己的小说不影射现实,只是从其小说中的冷酷背景与对生存话题的执着来看,艺术终究还是来源于生活。
1966年,刘慈欣三岁,文革爆发,受到加入国军兄弟的牵连,刘慈欣的父亲失去设计院工作,被下放到山西阳泉挖煤。文革最初三年,最为动荡,矿上武斗严重。刘慈欣被送到河南老家避难,小学二年级才到阳泉和父母团聚。
到阳泉后,刘慈欣下过几次矿,矿井下的环境十分恶劣,这延续到他的小说《地火》中。小说主人公刘欣的父亲是矿工,死于尘肺——尘肺是矿工群体中的常见职业病,无法真正治愈,在矿井下工作的时间长了,煤灰会附着在肺里,将矿工活活憋死。
尘肺病存在了多年,但直到2009年河南农民工张海超为了得到一个职业病的资格开胸验肺,这个人生注定悲剧的工人群体才真正引起社会重视。然而直到2017年,贵州还有三名医生因为诊断7名矿工为尘肺病而被抓捕羁押。
刘慈欣在矿上读小学。那时,大型国企可以拥有学校、医院、派出所和消防队,自成一个小社会。而刘慈欣所在的阳泉三矿距离市区很远,比之一般国企,更为封闭。
煤矿里没什么娱乐,读书是刘慈欣为数不多的消遣。父亲床下的一箱子文革禁书里,刘慈欣对《地心游记》最感兴趣。这本1864年出版的经典科幻小说是刘慈欣的科幻启蒙作品。从此以后,每年出版的科幻新书,他都会买来读,这不算困难,那个年代每年出版的科幻小说,一年至多几本。
提起青年时的阅读经历,除了科幻小说。刘慈欣最推崇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乔治·奥威尔的《1984》。也难怪他的小说中,总有类似《战争与和平》的宏大场面,和神似《1984》的极端社会环境。
学生时代的刘慈欣日子过得平淡,成绩中游,偶尔写一写科幻小说,但寄到杂志社后,收到的都是退稿信。
1981年,刘慈欣考上华北水利学院,学习水电专业。刘慈欣上学的年月,大学还没扩招,学生不多,因此国家会给毕业生分配工作。刘慈欣被分配到山西阳泉的娘子关发电厂,一待就是二十五年。
作为工程师,电厂不出故障,刘慈欣就没事情做,他的小说大半是在值班时写的。在岗位上写作,你有一种占便宜的感觉。吐槽过自己,刘慈欣会低头笑。
Part2 显山露水
刘慈欣和《科幻世界》编辑姚海军的合影
文革结束后,思想界迎来了松绑,幻想终于不再被局限在各种主义之争上。1978年,《小灵通漫游未来》出版,同一年,复旦新生卢新华在文汇报上发表反思文革的小说《伤痕》,因为这篇文章,当天的文汇报加印到150万份,从此诞生了一个文学新流派——伤痕文学。
改革开放的第五年,十二届二中全会,老革命家陈云发表讲话要求全国上下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和制造精神污染的行为作斗争,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由此开始。
所谓精神污染的涵盖面非常广,除了一些当时看来很超前的观点外,还有《马克思传》内页马克思夫人穿欧式露肩礼服的彩页、《瞭望》杂志上女体操运动员在高低杠上翻越的照片,以及各种各样新潮的服装。人民音乐出版社还专门出版了一本《怎样鉴别黄色歌曲》,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李谷一的《乡恋》也都不幸中枪。
科幻小说也成了精神污染,这与钱学森脱不开关系。早在1980年,钱学森就批评过科幻文学不文不科。钱老在体制内的能量不小,他以党性担保特异功能为真,伪科学就能从不宣传、不介绍、不批评的宣传要求下,一举登上央视春晚,从而造就男女老少一起躺在地坛公园的石头上吸收宇宙能量的奇观。
钱学森讨厌科幻文学,于是科幻文学就成了过街老鼠,日渐式微。后来,国内的几大科幻报刊被要求自负盈亏,因为没人买,这些杂志接连关门,《科学文艺》是仅存的硕果。
科幻杂志艰难求生的同一时期,刘慈欣刚到娘子关发电厂工作,与成长地阳泉三矿一样,娘子关发电厂也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下班后,工人们的主要娱乐是打麻将,很有北方农闲时节的散漫气氛——不同的是,那时国企工人就连上班时也很清闲。
后来很多网友批评大刘上班时写作,这说明他们真的太不了解自己的国家了。
刘慈欣没什么赌博天分,输多赢少,最惨的一次输了一个月工资。那次过后,刘慈欣痛定思痛,从此不再打麻将,捡起了上学时的老爱好,用写小说打发时间。
1989年,《科学文艺》改名《奇谈》,刘慈欣发现这本杂志,便写信要了本看看。看过之后,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把杂志扔到一边,创作陷入停滞。那时他忙于工作和恋爱,无暇归集业余爱好,与科幻渐行渐远。
再次开始创作科幻小说,已是七八年之后。至于再次提笔的原因,没有什么异光盈室的传奇开头,平淡到就连刘慈欣也忘了。
后来,《奇谈》又很魔幻的改名为《科幻世界》,1998年还举办起世界科幻大会。刘慈欣看到报纸上的采访,便把已经写好的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寄给杂志社的社长杨潇。杨潇看后很喜欢,回信让刘慈欣寄一些短篇过来——当时科幻市场仍是一片萧条,杂志社不愿意给太多稿费。
收到回信,刘慈欣一口气寄了好几篇作品,编辑筛选过后,隔年刊载了《鲸歌》、《微观尽头》、《宇宙坍缩》和《带上她的眼睛》。这四部作品大受欢迎,千禧年前后,国内的科幻作品多半是低龄化的儿童文学,而刘慈欣式的残酷成人童话,总能让人耳目一新。
刘慈欣出现在科幻圈里的第一年就有斩获,《带上她的眼睛》获得了银河奖。银河奖是中国科幻界的唯一奖项——中国长时间从事科幻创作的作家只有二三十人,奖办多了,获奖者都不够用。因为是独苗,说银河奖是当年中国科幻界的最高奖项也没什么问题。
第一次获奖后,刘慈欣拿着一千块奖金请编辑和笔友们吃火锅,一顿饭把奖金全花了,不仅奖金不够用,刘慈欣还自掏腰包贴了十块钱。后来编辑刘维佳回忆:大刘性格非常坦诚豪爽,无话不谈,那时候没见过那么慷慨的,不止一次请大家吃火锅。
刘慈欣的酒桌趣事不止这一件。中国电力系统的供应商大多在东北,有一次刘慈欣和来山西交流的东北大汉们拼酒,没拼过,饭局散了。醉到快失去意识的刘慈欣扶着墙往家里走,走到一半就倒在地上睡着了,差点被冻死。若不是有人及时发现,中国科幻迷们念念不忘的赶英超美怕是要推迟很多年。
Part3 生活不易
娘子关发电站的正门。娘子关电厂始建于1965年,曾是华北地区最大发电厂,电厂关闭后,不仅刘慈欣失业了,电厂周围的商铺也纷纷倒闭
1985年,沈阳市防爆器材厂破产,新闻震惊中外。其实工厂并不大,破产时职工只有72人,负债50万元。按照当时的购买力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数目。
令人震惊的是破产本身。中国人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国企也是能破产的。
十几年后,计划经济时代遗留下来的老问题已经没法再用饮鸩止渴的方式维持,全中国一半的国企呈现亏损。中央喊出口号三年搞活国有企业,而搞活国企的方式之一,是把国企出售,大量裁撤员工。
这场改革中,有上千万工人下岗。
下岗是中国的独创,工人下岗后仍与旧单位藕断丝连。当时中国没有社保体系,单位要支付工人的医保和社保,并支付工人一定的救济金,这对企业来说是巨大负担。于是就有了买断工龄,根据工作的年限,给工人几万块钱,让他们彻底离开企业。买断工龄后,工人会失去除低保外一切的社会保障。严格意义上讲,买断工龄并不合法,但被国家默许。
而实际操作中,由于国企改制中很多不可言说的问题,不少人即没得到买断工龄的钱,也没得到救济金,两手空空地被赶回了家。下岗潮过后,全家人失去生活来源,丈夫骑车带着妻子去洗浴中心,让妻子出卖肉体讨生活之类的事情,并不鲜见。这些忍者神龟曾经是东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只是说笑间,总免不了一些悲凉。
不巧的是,刘慈欣也在同期成为要决定谁下岗的领导。他手下的科室,预计裁员一半。这是个痛苦的决定——倒不是怕被报复,只是因为下岗的人,注定要陷入生活困境,这让他良心不安。
那年是2000年,刘慈欣在《科幻世界》连载了《流浪地球》。后来这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影中,太阳将膨胀吞噬整个太阳系,地球面临毁灭,人类成立联合政府,把地球改造成飞船逃离太阳系。在这个计划中,地球表面注定无法让人生存。联合政府只能抽签挑选一半的人口进入地下城,留下另一半人在地表上自生自灭。
刘慈欣的好朋友潘海天提起这件事,有些感慨:你说大刘的小说不是隐喻式的,但每个人的经历总是会不自觉的溜进故事里。
最近大火的电影里重现了这个情节,很多公知对此愤怒不已,认为这种绝境的设计是大刘有意为之,他们可能不知道,很多国人早就不得不做出过类似的选择;很多粉红青年却对这种为了远大目标而可以牺牲一切的作法向往不已,他们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那个一切。
《流浪地球》发表后,刘慈欣笔耕不辍,这是他最勤奋的几年。不过书迷仍对刘慈欣的创作进度不满意,在BBS上开读者见面会时,读者劝他放弃电力系统的工作,专职写作,说起点文学网的作家也能年薪十万,刘慈欣却不赞同,他觉得:
当文字打工仔可不容易,还不如真打工去舒服。起点上职业作家有多少,年薪十万的又有几个?更重要的是,照年薪十万那种写法,你能活几年?
盗版猖獗的年代,写作赚钱确实不是靠谱的点子。《科幻世界》的稿费不过千字一百多,长篇小说《球状闪电》只卖出三四万册,稿费一共三万多。何况在有关部门审查面前,小说想要出版总要经历一番磨难——刘慈欣的一部小说,因为未来世界设定中没有中国,被卡了很久。
职业作家的收入显然不够稳定。
刘慈欣的读者多是年轻人,并不理解中年男人养家糊口的压力。
既然是中年人,就总会有中年危机。2010年,因为环保问题,娘子关发电厂被关停改造,2000人的大厂只有400人能保住工作,多半工程师选择了离职,因为家人都在阳泉,刘慈欣选择留下。
往日机器噪声里说话都要用喊的电厂变得冷清破败,有读者去发电厂见刘慈欣,发现整个办公楼四层,只有他一人。
彼时,刘慈欣正在创作《三体Ⅲ》,作品的风格相当阴郁,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刘彼时的半失业状态。
Part4 隐居小城
刘慈欣与《权利的游戏》作者乔治·马丁合影,网友配文两人亲切交流发便当经验
《三体Ⅲ》出版时,恰逢微博兴起,小说一夜爆红。对于走红的原因,刘慈欣说不仅自己不清楚,就连出版商们也弄不明白,很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感觉。大众喜好事假难捉摸的事情,不管《三体》卖的多好,刘慈欣其他的小说销量一直很惨淡。
2013年,刘慈欣登上作家富豪榜,年收入370万。出名后,总有人问起刘慈欣问什么不离开阳泉,换一份工作,这次,刘慈欣罕见地发起了牢骚:
怎么换啊,找不到地方,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更不容易换。我也想去北京、想去上海,去不了,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所以有的人问,你为什么要待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去写作,你能把我弄到北京去吗?
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刘慈欣要是能赶在房价飞涨前成名,说不定已在北京买房落户。
不过住得偏远也有好处,刘慈欣连续多年获奖,并没在同事间掀起水花,生活一直照常进行——阳泉是座内陆五线城市,刘慈欣的粉丝多在一线发达地区。
刘慈欣没有微信,对外联系全靠电话和邮件。他一直拒绝记者去自己家中探访,想要采访刘慈欣,只能到各种活动上蹲点,他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会外出参加活动,往返于各大都市之间,偶尔出国。
《三体》被翻译成英文后,获得美国星云奖提名。星云奖和雨果奖齐名,都是国际幻想小说界的大奖。
2015年6月,刘慈欣去美国参加了星云奖颁奖典礼,但没得奖。对于落选,刘慈欣对外只说自己并不伤心。这次他在美国住了一个月,见到不少朋友,不算白跑一次。
刘慈欣在美国时,美国科幻界曝出小狗门刷票事件,这场事件的中心,是雨果奖。
2014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奖颁给了The Water That Falls on You from Nowhere(凭空落在你身上的水),最佳中篇是The Lady Astronaut of Mars(火星上的女性宇航员)。两部作品一部以同性恋平权为主题,一部强调女性主义,论质量都难说最佳,科幻迷们对这样的结果很失望。
最近几年,欧美对性别平等、同志平权尤其重视,有时难免矫枉过正,有失公平。
新一年的雨果奖,有人开始用刷票的方式表达不满,把提名票集中投给比较传统和保守的作品,把强调平权的作品挤出提名范围。后来,白人至上主义者也参与进来,恶意投票,政见之争扰乱了雨果奖。
提名作品公布后,有人发现这些作品都在刷票名单上,显然评选已经被干扰。被提名作家Marko Kloos说自己良心不安,直接退出评选。刘慈欣的《三体》作为补位作品,这才捡了个漏。
种种纷争在前,刘慈欣并不对获奖抱有幻想,他没去美国参加雨果奖颁奖典礼。颁奖时间上只和星云奖相差两个月,去一次美国前后要半个月,他不愿浪费时间。
所以刘慈欣错过了自己的荣耀时刻。
2015年8月23日,美国航天员Kjell Lindgren在国际空间站上宣布《三体》获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替刘慈欣领奖的,是《三体》英文版翻译者刘宇昆。
对于没去颁奖现场这件事,刘慈欣特别后悔。进入太空是刘慈欣的梦想,哪怕自己现在去不了,能见到宇航员也行啊。
Part5 三体之后
2018日11月8日,刘慈欣被授予2018年度克拉克想象力社会贡献奖,奖项的名字来自亚瑟·查理斯·克拉克爵士,科幻史上的里程碑作品《2001太空漫游》便是克拉克爵士的作品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开启中国作家墙外花开墙内香的成名新路径。往常无人问津的作品突然热销,各种以莫言名义编造的鸡汤层出不穷,采访接连不断。民族主义强烈的中国网民,一直渴求着这种来自西方的认可,虽然这种认可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一个国籍。
刘慈欣获雨果奖后,也经历了莫言式的热捧,亚马逊上《三体》的销量涨了十倍,那年也被当成中国科幻元年。复旦大学教师严锋以列出不用读的书单而著称,他的说法是,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
三体的影响力从互联网公司CEO们的提及率中也可见一斑。在门户网站的分类里,互联网公司的报道被归入科技频道,与各种科普文章混在一起,莫名其妙,因为中国互联网公司到底有几分科技含量,其实颇为可疑,确实有科技含量的公司,像华为这种,又不大像个互联网公司。
但是这并不妨碍互联网界对三体的狂热。三体大火以后,很多互联网巨头谈到市场竞争必称黑暗森林,说到竞争策略则必谈降维打击,刚开始这种说法还让读者激动,后来说的人太多了,用户也发现自己的电脑老被黑进来一个巨头公司的全家桶,或者发现押了很多钱的某互联网创新企业消失不见,才悟到真正黑暗的不是森林,被降维打击的目标也主要是自己的钱包。
中国从来不缺脑残粉,三体也不例外。小说爆红后,开始有认为三体的神圣性不容置疑,不可以有任何负面评价,认为人分两种,看过三体的,和没看过三体的,甚至开始讨论大刘与阿西莫夫的高低。
三体获奖的是第一部,小说用人性极度扭曲的文革开篇,用电子游戏和历史人物相结合来推演外星秘密,不论主角还是配角都很鲜活,人性刻画之深,角色之立体,想像力之充沛,在中国文学中也是很少见的;而第二部不管是突然跳出来不用证明的宇宙定律,还是临近终局的主角设局实现大逆转,都明显有阿西莫夫式刻意的痕迹,而第三部,宏大有余,科普过剩,人物却很别扭,越写到最后,已经不太像个小说。
但是三体迷们真爱的,大多是后两部。
推特上,有人刻薄地认为:对很多三体迷而言,黑暗森林和降维打击不过是阶级斗争的另外一种表述,因为红卫兵同样认定阶级之间只有你死我活,深信自己真理在手,低维度的阶级敌人不堪一击。
而大刘在三体中时不时流露出的对人性的忧虑和对绝对正确的怀疑,被视而不见。
刘慈欣自己倒是有些忧虑,觉得不要推动它,一旦推动就比较麻烦了,见识过复杂中国的大刘很清楚,被过分拔高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曾很直接地说,《三体》的质量配不上那么大的影响力。
获奖一年后,刘慈欣参加科普活动,主办方给刘慈欣安了新头衔:中国科幻之父。六个字大字被印在舞台的背景板上,十分显眼。
现场照片传到了科幻作家群里,刘慈欣被同行们兴高采烈地调侃,群里排出中国科幻界的继父、义父、后妈和祖父。其中,老一辈科幻作家王晋康的头衔最特殊:中国科幻隔壁老王——只是朋友间的调侃,并无恶意。
2018年末,GQ实验室让刘慈欣和潘石屹坐到一起对谈,潘石屹说他读了三遍三体,刘慈欣说这就是本科幻小说,没必要看这么多遍。刘慈欣说还对潘石屹说,自己出名后,不少人开始过分解读三体,还有人把三体和区块链扯在一起,这十分可笑。
刘慈欣觉得,大部分人解读出的东西,他自己都没想过。至于如何正确地解读三体,他也从不给出标准答案,解读是读者的事情,作家只负责讲好一个故事。
我一贯认为作家应该远远躲在作品背后,不要过多的走向前台喋喋不休地去说。
除了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这多少有些避而不答打太极的意思。早年刘慈欣还未家喻户晓时,观点与言辞要比今天锋利许多。他曾和上海交通大学的教授江晓原争论理性和人性哪个更重要,刘慈欣说,面对灾难用牺牲部分的代价来保留整体是值得的。
·正因为我表现出一种冷酷的但又是冷静的理性,而这种理性是合理的。你选择的是人性,而我选择的是生存,读者认同了我的这种选择。
·是比较冷酷。
·当我们用科幻的思维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就变得这么冷酷了。
Part6 终
2019年1月28日,电影《流浪地球》首映记者会。刘慈欣与吴京和导演郭帆(中)合影
流浪地球大火,不知是不是因为战狼吴京的投资和参演,一时间电影被当成了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其实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或者刘慈欣本人的其他作品,民族主义的色彩远不如地球主义浓厚,其中大量的中国人名,看着更像是华人移民海外后的中国胃,只是熟悉的结果。
而且《三体Ⅲ》出版后,刘慈欣也陷入创作瓶颈,至今没有新作问世。他曾构思出一个在月球上贴满太阳能电池解决地球能源危机的故事。就在故事将要成型时,却突然发现这个点子和日本早稻田大学一个教授撞了车。这位教授计算得比刘慈欣更详细,他说在月球赤道上贴满太阳能电池就行,赤道阳光最充足。
完善这个构思,刘慈欣用了两年。失去写下去的动力,却只有一瞬间。
打一个极不恰当的比喻,你知道女朋友已经出轨了,你当然还可以跟她相处,但怎么想怎么别扭,当然你可以写下去,但相当难受。正因为写作是件很艰苦的工作,就像跟女朋友相处也很艰苦,您得有动力才行。艰苦里面有愉快,写作也是。
此前,经济压力最大时,刘慈欣把《三体》的改编版权低价卖给作网络游戏出身的游族影业。之后几年,电影版《三体》开拍,由不知名导演张番番执导,这位导演并无代表作,最近的电影《密室之不可靠岸》豆瓣评分5.2,只超过9%的惊悚片。
《三体》电影一度传出剧照,又一度难产,距离上映遥遥无期,生生被游族影业游戏了一把。有原著书粉说,三体的电影版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显然,他们对电影不抱有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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