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间
来源:叁里河
1. 落差
一切与黄浩的预期截然相反。
在乌镇这个小地方,黄浩开出了一家威士忌酒吧。带着在上海学习调酒时候的经验,黄浩原本以为会一炮打响,小镇居民会折服在单一麦芽威士忌的奇妙口感里。
可现在,这间酒吧远比其他所有的酒吧都冷清。一到晚上,只有一两个客人,全是黄浩以前的同学。两个人开两瓶啤酒,坐在吧台聊天,从幼儿园聊到高中,聊了一晚上,也不会再有人来。难得卖出去两杯鸡尾酒,还必须是点了火的,得有鲜艳的颜色,因为朋友圈拍照片好看。
至于威士忌,是一杯也没卖出去过。只三个月,酒吧就开不下去了。
李明(化名)也在2019年陷入巨大落差。他的电影院卖不出去了。
李明拥有温州某市第一家电影院,在2013年,曾有人想花700万购买20%的股份,李明也没卖。
2009年,这里上演了一场疯狂的击鼓传花游戏,在央视报道中,“这是一个连电影院都没有的县城”,新开楼盘的单位价格已经达到了2、3万元,接近一线城市房价。郊区农民征地回迁的宅基地指标,也从2000元/平方米爆炒至15000元。
这是全民爆炒宅基地留下的疯狂图景,当时的报道显示,汇聚在当地房地产市场的游资高达300多亿元,不乏海外游资和专业炒家,公务员、家庭主妇也都被卷入。
这场非理性的击鼓传花游戏结束后,“没有电影院”的央视新闻报道却被大家记住了,大家要有电影院的呼声变得很高。
借着大好的政策,李明花1.5亿元租下了市中心一栋大楼的一半,拿下了第一家电影城20年的经营权。那时候的地界,似乎踩一脚,就能冒出油来。电影院不仅通过爆米花和饮料挣了钱,因为客流密集,影院旁边的店面也能够租给肯德基之类的商铺。
李明也做别的商业地产,几个建材市场都让他大赚一笔。
县城里陆续开出了好几家电影院,最近,还出现了一个商业综合体,里头有一家品牌电影院。居民们赶新鲜,再加上综合体停车方便,人流都又都涌向了那里。
春节,《流浪地球》上映这一天。猫眼专业版数据显示,比起综合体里品牌电影院超过五十万的票房,这家电影院当日总票房不到对手的一半。
2019年初,因为商业地产的生意资金链遇到麻烦,李明不得不出卖一些资产。这座当年700万也没舍得卖的电影院,现在报价200万。
始终无人问津。
在中国,有超过1800多个城市属于小城市,数量占中国县城及以上规模城市总量的超过85%。即便是这些小城市,在城市化进程中,同样踩着漂亮的鼓点,翻起不小的浪花。
如今,高歌猛进的日子戛然而止了?
2. 对错间
乌镇是个独特的存在,从游客拍照打卡的景区,发展成休闲度假村,再到文艺小镇、互联网小镇。这里有咖啡馆、美术馆,有定期的艺术展,也不缺彻夜欢腾的酒吧。商业因子在这里异常活跃。
然而,在景区外,乌镇的内核,始终是稳定的小城基因。这些,是黄浩(化名)创业失败后才想明白的。
“我可以把你们所有的酒吧都打败。”黄浩试图拉发小入伙时,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只要是懂的人,一定会来我酒吧。”
黄浩自信自己就是最懂酒的人。他在上海学调酒、学拉花,还参加过一些比赛,拿了奖。在上海静安区一间爵士酒吧做了了大半年,他发现,十里洋场的精致,全体现在像酒具器型摆放这样的细节里。灯光环境要与爵士相配,威士忌里放冰球还是大方冰,都是有讲究的。
这间酒吧开了两年多,每个月也有百万的流水。
黄浩觉得,自己可以把这些搬到老家,一定惊艳四座。这样的念头起来,他也就不能再忍受四十分钟的地铁,以及那个与两个室友共用的卫生间了。
回来以后他把小镇上所有的酒吧逛了一圈。最火的很一般是民谣吧,毕竟旅客们通常喜欢这些。威士忌酒吧倒也有两家,黄浩进去做了十五分钟,就受不了了。
“太看不上眼了。”现场很吵,大家都摇头晃脑,抽烟摇色子。且不说装修风格,光是吧台就“完全不对”。在上海,吧台内部都是下沉式的,这样顾客坐在吧台以上,事先才能与站在里面的吧师平视,而不是被居高临下地望着。
最不能忍受的还是酒。黄浩看到,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瓶“响”,算是不错的威士忌,但“响”的边上,摆着六个冰红茶的空瓶子。所有的酒,都是兑冰红茶喝的。
“太糟蹋酒了。”黄浩一边向发小吐槽,一边畅想着自己的酒吧,觉得自己就是“1993年的马云,正在冉冉升起”。
酒吧选址开店,一切倒还顺利。就连营业执照,也因为政府办事处在那天赶着搬家,异常迅速地给他们办下来了。
买酒遇到点问题。黄浩找当地的供应商,发现自己说的酒,供应商一概不知。说到威士忌,供应商是知道杰克丹尼,至于精酿啤酒,更是一款也没听过。黄浩从小到达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报,说到福佳,老板终于说,哦,听过。不过不好意思,我们从来不进,没人喝的。
黄浩好说歹说,让老板给他进了一箱福佳。发小觉得有些变扭,进货商都不进货,说明没人喝啊,能卖出去么。黄浩可不这么想,他只看到一大片市场正等着他开拓:没人喝,说明这是一片新大陆啊,被我们给发现了。
有了啤酒,再加上从网上购买了两瓶很不赖的威士忌,酒吧开张了。
黄浩的威士忌,没人听过,他就拉朋友来坐着,打开免费请大家喝。“我觉得是肩负了使命的。”黄浩坚信自己能让大家转变观念,明白什么事好东西。
显然,他想多了。零星来的客人,对单一麦芽威士忌毫无兴趣。还有大叔指导黄浩,你得放冰红茶啊,不然多难喝。也有提议放橙汁放脉动的,最厉害的建议是,有一个客人指点道:“喝这个之前,得先买瓶红牛,敲一个生鸡蛋进去,搅一搅,一口闷。”
黄浩的信心散的像来时那么快。精心挑选的玻璃杯没人用,偶尔有一两个客人,也是拿瓶啤酒对瓶吹。一个晚上,就只能卖几瓶啤酒,威士忌从开业开始,就一杯也没卖出去过。
黄浩原以为自己会是一个搅局者,像所有商业传奇里那样出奇制胜,真相是,改变这个持续了十多年的稳定态,似乎太难了。最终,酒吧关门了账。
3. 江湖里
杨帆(化名)有副热心肠。刚回到家乡,中部某省的一座小城时,他感觉“开心极了”。在北京待了两年,他始终喜欢不上那个拥挤的大都市,邻里之间互不认识,找朋友聚会,路上就得花一两个小时。
在家乡,人情味扑面而来,随时能找到老同学聚会,远亲近邻都挺亲近。一个人在外生活多年,刚回家时,这种琐碎的热情也让他不太适应。他不得不经常在家听到一些亲戚的琐事,比如表哥和表嫂又吵架了,某位亲戚登门,动动嘴皮子,你就得帮去办事儿。
社会交往强关系化,是小城市的一大特点。直到自己开始创业,杨帆才明白了这种紧密关系的价值。
原本,杨帆可以去做个公务员,这始终是当地最体面的工作。可他很不喜欢这种一眼望到头的工作。权衡半天,他决定做教育。在与各个高中接触的过程中,杨帆发现,很多学校都有合作办学的需求。2015年,他注册了自己的公司。
比起北上广九死一生的创业故事,杨帆选了一条不那么艰难的路。自己和媳妇儿两人都在英国留学了五六年,家里又有从事教育事业的亲戚朋友。安心提升项目质量,这对杨帆来说并不难。
从第二年开始,项目就走上正轨。他能找到优质的海外教育资源,也会仔细评估国内外学校教育水平的匹配程度,后续服务也比同行更细致。杨帆甚至会考量学生是否适合出国,能照顾到父母对孩子独自在外求学的忧心。
在常住人口只有一百万的市区,口碑也传的很快。杨帆至今没花一块钱的推广费用,生源主要靠亲戚朋友的介绍,以及老学生的口口相传。曾有一位家长,一口气就给他介绍了五个学生。
“有能力,就应该互相帮忙的。”杨帆能够理解找上门来求助的亲戚们,也并不害羞求助他人。经营上遇到问题,他总爱去找小姨夫聊聊。小姨夫事业有成,做着大生意,能给他不少实用的建议。
如今,公司发展很不错,杨帆夫妻俩,每年大约有百八十万的进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问家里要过钱。
尽管如此,烦恼并没有停止。
南京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副院长胡小武曾经提到,小城市因为经济活力不足,资源争夺可能陷入暴力无赖的倾向。创业中,杨帆算是见识到了。
当地也有一些小型的留学中介,他们甚至会派专人来挖杨帆的墙角,直接挖他们国际部的学生,还散步一些流言,污蔑他们机构对接的公立学校质量堪忧。
不少同行就相信,挤死你,自己就能好。这样的想法让杨帆很看不上。“他们永远不明白,一条街只有一家饭店生意好,还是一条街都是饭店生意好。”
好在这些无赖手段,对杨帆“影响不太大,但就是恶心。”
更现实的问题是招人困难。做这行需要留学经验,而像杨帆这样的留学生在这座小城很难招到,大多数人会留在大城市,回家的海归们,则会选择更稳定的工作,比如公务员。
尽管杨帆挣得比做公务员的同学多得多,但周围人并不确切了解他的项目,只把他当成做培训班的。在多数人眼里,最体面的,还是在体制内工作。这怨不得他们戴有色眼镜,在这行待久了,杨帆自己也发现,相比于其他富裕家庭,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小孩,整体素质就是会高一截。
对杨帆来说,赚钱早就不是首要目标了。他寻求挑战,想做大项目,想获得社会影响力。他试着自己承包高中,也在学习英国公益项目的做法,去贫困地区做些公益活动。
为了寻找机会,他也总跑北京,几乎每个月就去一样。因为在家乡,除了媳妇,杨帆觉得,能聊得来的同龄人不超过五个。
杨帆愿意去大城市出差,也喜欢结交不同城市的朋友们。他把这当成一种平衡。在家乡这样一个稳定的圈层里,他身处这个互相帮助的稳定网络。事业使他必然成为其中一环,同时,杨帆又在尽力避免着只做其中一环。
胡小武总结“小城市病”的特征,便是“庸堕化”特征,即精神生活的庸俗化趋势。杨帆很警惕这种相互影响。他说,经常往北京跑,就是在提醒自己,避免被同化。
朱星就是杨帆所说的那一类留学归来的体面公务员,他也在试图逃开“同化”的力量。
在一座南方小城,朱星已经干了六年的公务员。在澳大利亚留学回来,他听从父母的安排,考上了当地的公务员。工作不忙,每个中午还能回家眯个午觉。工资也高,足够给老婆买几个奢侈品包包。
平日的工作对朱星来说已经构不成挑战,虽然应对上级检查和一些征文活动的时候,他也得大伤一番脑筋。但大多数时候,上班干活,下班麻将,是他生活的常态。
在和老同学推杯换盏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产生一种错失机会的恐慌感。有同学做代理,全靠自己买了车买了房。哪怕开个奶茶铺子,也能赚不老少。朱星听着那些故事,有些蠢蠢欲动。
4. 天花板下
王一峰也许是极少数搅局者中挣到钱的。他也在乌镇景区外做生意,开出了一家高端民宿,如今,黄浩就在这家民宿的酒吧里做吧师。
2014年,乌镇景区内外是两个世界,里头桨声灯影,外面则弥漫着市井烟火气,遍地都是农家乐。一间客房的投入不过五六万,供游客们凑合一夜,总投入五六十万,大约十个月就能回本。
偏王一峰一根筋,一定要做对标景区内质量的民宿。四百万,开出了景区外第一家精品酒店。那时候也正是乌镇高速发展的时候,景区广告印在全国各地的大楼上,人流暴涨,又赶上精品民宿逐渐大热,王一峰的酒店生意,也跟着很不错。
在接下来四年时间,这一类高端民宿也在景区外开遍了,成了当地住宿的主流,王一峰的酒店不再显得突出。
“这个小地方复制起来太容易了。”有时候一块喝点酒,老板也忍不住和黄浩吐槽。在乌镇这个小地方,类似规模相似质量的酒店,就有四五家,自家因为不再具备差异性,流水也少下来了。
坪效很难再突破,天花板就在眼前,想开连锁店也必然超过了市场容量上线。王一峰有些伤脑筋了。
听听王一峰偶尔的牢骚,黄浩感觉到了现实的无力感。他发现自己能够冷静地走进其他威士忌酒吧去和老板们聊聊天了。坐在吧台上,老板一边给他倒了一点威士忌,一边告诉他,就得加冰红茶,因为这在大家看来,才是正确的。黄浩自己的弯路,老板一步没拉下,走过一边之后才急转了马头。
在这里,多数人说对,那才是对的。
黄浩发现,就连在酒店打工的小姑娘们,都在闲聊时感慨,钱不好挣啊。这些做服务员的小姑娘,无一例外都用着花呗、借呗,借微粒贷,每月透支信用卡。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因为信用权限没有开通,也要借用妈妈的身份证来开通。仅仅是工资,是支撑不起他们的生活的。
这似乎是一种普遍感受,黄浩忍不住问王一峰:“小城镇钱这么难挣吗?”王一峰想了一会,吐出一句:“难挣。不过,哪儿不难挣呢。”
尽管身上背了不少债,李明照样提着文件袋,四处寻找做生意的机会,在银行借贷也没有遇到太大挫折,几家新市场已经开辟出来。毕竟经历过多次起伏,在这座偏好风险的城市,信心不容易散失掉。
朱星也没有被朋友们受挫的故事彻底吓退。从2018年初,他就一直在四处打听投资机会。
情况不那么乐观,一个网红奶茶铺子的加盟费高达一百万,启动风险太大。至于棋牌室,需要投入的人力成本也超过他的想象。一个开棋牌室的前同事告诉他,即便雇人整夜看管,自己也得到场,接待接待朋友、收收账。这是他无法支出的精力,更别提办消防证和营业执照等一堆麻烦事儿。
“可以加盟开个便利店吧。”朱星想,尽管全家这样的便利店对加盟城市的要求很高,还得等到自己的家乡符合标准的那一天。
不久前,投资计划被一件喜事儿打断了,妻子怀孕了。为恭喜他即将当爸爸,几个老同学又攒了一场聚会。朱星抿了一口酒,敲敲桌子说:“我以后一定得去干点事情。”
他涨红了脸,又灌下一杯啤酒。“等孩子大一点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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