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班上第一名是我侄外孙女。
农村小学里面就是这样,大半同学都是亲戚,问题是我侄外孙女比我岁数还大那么几个月,幺房出长辈嘛。她是班长,每天早上就会怯生生的跑到我课桌前面,舅公,交作业了。
sorry,本长辈昨天尽顾着抓小螃蟹去了,作业没写。
那时候我对于抓小螃蟹啊,掏鸟蛋啊,抠泥鳅什么的这种事情,总有着无穷无尽的热情,迷之热爱。昨天刚去过,第二天又可以兴冲冲的跑去玩,到现在都是。侄外孙女还有个小一点的弟弟,总被我拖着一起去,爷孙俩玩儿得一屁股蛋子泥,回家以后分别挨揍。
玩儿这些总是会挨揍,跟大家想的不一样,这些东西实际上不能吃,我们只是出于动物的捕猎本能在玩儿。农村里当时还很缺乏食用油,也缺乏调料,这些东西没法做,做出来一大股土腥味,根本没法下咽。我们如此的热衷于捕捉这些毫无用处的小动物,可能仅仅是因为对于动物蛋白的极度渴望吧。
我们很少能吃到肉。
每到晚上 6 点左右,漫山遍野的小孩子山呼海啸一样的往回跑,《哆啦 A 梦》开始放了!夕阳会软绵绵的趴在山头附近,炊烟混合着凝结的水汽在山腰上盘绕,突然被成群结队的小屁孩扰动着,小心翼翼出来觅食的蝙蝠和燕子被这群山大王吓得扑棱扑棱的飞起来四散逃命。
一会儿就能听到小王八蛋挨揍的惨叫。
我侄外孙女也就是班长,从来不参与这种活动,她总是在看书,看一切能够找到的书,哪怕只是一片纸。
我家的书相对来说是比较多的,不过也就是些《故事会》、《今古传奇》之类的杂志,或者报纸什么的。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本连书皮都没了的金庸的《鹿鼎记》,那就已经是非常不得了的“好书”了。侄外孙女几乎把我家里所有的书都看过了,没事干就会跑来翻一翻有没有新的书。
她考试总是毫无疑问的第一,而我则偶尔人品爆发拿个并列第一。可惜的是依旧没有足够的书给她看,于是她总是趴在窗户上发呆而已。
初中毕业后,我们这些孩子就需要为自己的命运挣扎了。
有的去打工,有的继续上学,有的干脆早早地嫁了人。
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听说侄外孙女要嫁人了,男方是邻村的一个孩子。办婚礼的那天是周末,我刚好回了家。虽然我还是个半大小子,但是也开始懵懵懂懂的明白,我可能需要带一个叫“礼物”的东西。
谁都明白一个贫困家庭里面,有弟弟的女孩子的命运,当时我对此一丁点意外都没有。只不过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妥,似乎哪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问题是世界这么大,这么沉重,而我是如此的小,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我决定反抗一下这种不对劲,哪怕一点用都没有,哪怕只是表示一下态度。
我给她带的礼物,是一本《基督山伯爵》,28 元,我三天的饭钱。
婚礼上,新郎穿着劣质料子的西服,领带泛着廉价的光。侄外孙女脸上的妆看起来怪怪的,突兀的腮红下面是一种惨白。她眼睛显得很灰暗,瞳孔并没有聚焦,茫然而机械的望着所有人,跟她趴在窗子边看外面一样木然。
他俩站在门口接礼。乡亲们把手里用红纸包着的钱放在他们面前一个盘子里,他们鞠躬还礼,嘴里亲切的称呼对方的辈分。新郎新娘牵着手,男孩子我却不认识,并不是跟我们以前漫山遍野造孽的孩子中间的一个。
这让我有点敌视他,感觉不自在。按照风俗,像爷爷一辈的来了是需要磕头的,可是我岁数比他俩都要小,实在是有点尴尬。我扶住了侄外孙女,没让她跪下去,侄外孙女婿也就顺势没有动,膝盖弯了一下。
我把《基督山伯爵》递过去,侄外孙女眼里开始放出光芒来,木然与灰暗一扫而光,灵性的光辉闪耀起来,逐渐闪成了一团火。红色腮红遮盖下的惨白脸色突然爆发出一团红晕,还显得很稚嫩的布满了细白色绒毛的脸迅速的活泛起来。她没有叫我辈分,而是叫我大名,声音颤抖着表示了谢意。
新郎一直在跟别人说话。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古旧的瓦房下面全是形形色色的乡亲们,在聊着与婚礼无关的家长里短,沸沸扬扬而不知所谓。我走到我那个辈分的八仙桌上面坐下来,周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都是些比我大很多的老人。他们在说一些陈年往事,庄稼猪狗什么的,还有自己的老寒腿什么的。经年累月的劳作让这些老人浑身都是毛病,不到 70 岁就已经杵着拐杖,佝偻着后背挣扎。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在晨雾和夕阳中间,除了一个墓碑什么都留不下来。
这是命运。
后来很久很久没见过我这个侄外孙女了。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自己开了一个服装店,在我们县城。我通过好几个同学才联系上的她,她已经把父母接到了城里住,日子过得还行。
吃饭的时候她拿出了那本《基督山伯爵》,还没拆封,包着已经发黄的塑料纸。她说一直没有拆封,一直就这么包着,也没有看过。后来走出山村,去打工,去吃各种苦,受各种罪,挨白眼,挨骂,在火车上被挤成人干,她带着这本书,既不看,也不丢。
她 7 岁的小女儿吵着要看,侄外孙女不同意。我说拆了吧,拆了看看,小丫头高高兴兴的撕掉了发黄的塑料纸翻开,里面还很新。
这是时代。
来源:知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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