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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国夜色德国本科毕业后,我在欧洲乡村当了两个月流水线工人

文 | Jascha

编辑 | 二维酱

01 住进冬季的村庄

2017年深秋,我住进了一个名叫Wintersdorf的村庄。Wintersdorf用德语直译,是冬天的村庄。我听过一首法语歌,唱着清闲惬意的生活:我想要清新的阳光、蕾丝花边和茶壶,还有海边的照片,置于我冬日的暖房。这首歌,叫做Jardin d'hiver,直译为——冬季的花园。我以为,这个冬天的村庄和冬天的花园,或许不会相差甚远吧。

那时的我,正面临一个令人困扰的难题——租房。我所租的学生宿舍九月底就要到期了,然而,我在一家汽车工厂做假期工还要做到十一月初,我还没有找到房子。由于我打工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小镇,附近实在没有什么在出租的住房,即使有,价格也都令我望而却步。但有一天,突然在WG-Gesucht上发现了一个房子在出租,地点就在附近的村子里,于是我就毫不犹豫地联系了房东。那个村子,就是Wintersdorf。我之所以知道它在附近,是因为,每次经过工厂的巴士,终点站写的就是这个Wintersdorf。我想,这个地方一定距离工厂不远吧。而且,它的名字又像即将来到的冬天一样吸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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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见了这样一个房子:它有三层之高,外表看上去像中世纪时期的遗产,墙壁和门窗都已经破旧不堪。虽然如此,这房子却享有极好的风景——面朝一片旷野。只可惜,我并不喜欢旷野。但这附近似乎除了旷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风景。

这个房子的主人——据她自我介绍——是一位画家,因此,房间的内部装修像是一间画廊,从厨房,到楼梯,再到卧室内,全都点缀着她的作品。这些画大多色彩鲜明,与刷着彩漆的墙壁很是相配。由于房子已经十分古老,楼梯以及地板一旦被脚踩上去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样夜里走上去会不会很吵?

有一个很大的客厅,客厅的墙上还有一扇门,就是朝着旷野方向的门。我打开门,发现竟然有一个铁轨摆在眼前。这让我倍感好奇——怎么会有铁路如此靠近住宅?我想,着一定是已经废弃的铁轨,否则,一旦有火车经过,屋子里的噪声岂不是很大?我很关注这些问题,因为如果我租这个房子,就要在这里生活五个星期。

我的卧室在上楼,也是一样的艺术风格,地毯很精致,床四周的墙面是深蓝色,有一种星空的感觉。如果这里再挂上梵高的《星空》,一定很般配。面朝床还有一盏奇异的灯,灯罩被涂上了绿色和深红色。因为是阁楼,窗是斜在房顶上的,因此房东提醒我,下雨时要时常想着关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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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阁楼卧室

我基本同意了要住在这里,“但我这次没有带房租……”我问房东。

“没有关系,搬过来时再给我吧。对了,我给你钥匙。”

什么?还没有交房租就要给我钥匙?而且,我们也没有立下来任何纸上的协议。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确实像来租房的。我看了下自己穿的蓝色工厂背带裤,一个月来已经被磨损得破旧不堪。

房东又提议开车送我去上班。看房那天,我正好上下午2:35开始的晚班,我看了下表,此时已经接近两点,若是等公交,恐怕已经来不及。所以,我坐着房东的车去了工厂,一路开到了六号门。那是距离我做工所在的Montage车间最近的一扇门。后来我才知道,Montage的意思是“总装”。

看房时见到的那条废弃的铁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工厂的休息室,我又在GoogleMap上面,仔细地查找了一番那个小房子以及它的周边环境。发现这个房子居然完全坐落在Wintersdorf这个村子的边缘,从地图上看,从这房子再往西,基本上见不到任何房子,只有大片的绿色——不知是旷野还是森林。再往西一点点,就是一条着名的河,莱茵河。这条河以西,就是法国。莱茵河流经这里时,已经成为德国和法国的边境。我也在地图上找到了那条铁轨,而沿着它再往西,竟然会一路走上一座桥。这座桥,正式横跨莱茵河的那一座桥。也就是说,这条铁轨,或许曾经开着驶向法国的火车?我越发越觉得神奇得不可思议……直到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得知原来这个房子是一个废弃的火车站改建的。

此时上班的时间到了,我和工友们都戴上手套,走上了传送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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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法国同事Monica

我做工的时间有两种:早上6:00到下午2:35,以及下午2:35到晚上10:25。这两种班交替进行。这个村子距离工厂并不远,但是,由于路上要经过一片荒野,又没有什么路灯,所以还是搭公交车最为方便。下班后,在车站等车时,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公交车的时刻表,才发现,如果住在Wintersdorf,最早一班和最晚一班公交都是竟然不够接送我上班的!最早一班是早上5:40,稍晚了些;而最晚一班车在晚上10点十几分就已经离开,所以等我下了班,就没有回Wintersdorf的车了。

这个问题深深困扰了我一阵。一次下班,我去办公室找了我的师傅,他说:“不如去问问你的同事,我倒是听说有几个住在Wintersdorf附近。”听了这样的答复,我顿时没了信心——去问?难道叫我去问那些与我还不太熟悉的同事们吗?他们还和我年龄相仿,比我大不了几岁。

我想起,在同事里有一位女士,似乎自我刚来的时候,就对我格外和蔼可亲。有一次,看到我跪在地上做工,还问我:“Fühlst du dich weh?”(这样疼不疼)我觉得这位女同事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果然,有一次我在传送带上恰好在和她做同一辆车,听到了她和旁边几个人讲法语……原来如此!我似乎瞬间体会到了法国人和德国人性格上的本质差别。不过这两种性格,都同时令我着迷。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喜悦。

在一次上班时候,我加快了些自己做工的节奏,这样,得以有空停下来问一问这位法国女同事,可不可以接送我上班。她住在法国,但上下班都要经过Wintersdorf,从这里到她家,大概三十分钟的车程。“Ich kann dich jeden Tag holen.”居然成功了!她同意在我做工的阶段,每天接送我上下班。我们约好了,在村子入口处一家Volksbank银行的门口见,她会停车让我上来。我想,也只有那里了,那是整个村子在早上五点三十分唯一亮着灯的地方。

这位女同事名叫Monique, 但其他同事纷纷叫她Monica,于是我也这样叫她。在所有同事里,她和几个一同在这条传送带做工的法国人,是所有欢声笑语的来源。每当她从我身后走过,总是带着一阵夸张的笑声和浓烈的香水味。不愧是法国人,我想。

也并非其他人都沉闷不语,只不过,其他人的工作之余的嬉戏打闹,总是带有德国人习惯性的小心谨慎,以至于他们的有趣,我如果不仔细揣测,有时还真的不能从表面看出。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随时随地的小心谨慎,成就了这样一个井然有序的汽车工厂——而且还是如此的规模庞大。早班、晚班还有夜班,让这里的机器,几乎24小时一直在进行生产,除了短暂的休息时间外,几乎永不停歇;停歇的只有下班后的工人。如此庞大的工厂,不知要养活多少名工人?仅仅这一个Montage车间,我好像还从未走到尽头过。

一次,因为参加训练和几位同事从车间出来,走到另一个车间,我才发现,这个工厂真的大得另外难以想象——它好像比整个小镇还要大!每当换班的时候,和大批穿着工装的工人从工厂走出来,我都觉得这是我在德国,或者欧洲,见到人最多的地方。我似乎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工业大生产是怎样的不可思议。

Monica每天基本都能准时出现,有时交通不好,会晚五分钟。上车后,我首先要关上手电筒——因为从我住的那个房子走到银行,需要走八、九分钟,这一路上,是基本上没有路灯的。所以我会打着手电,听着Jardin d’hiver。然后,就在Monica车里的法语电台声中,开始我的一天。因为这里是边境附近,不少来自法国的电台,也都可以收到。

下班的时候,她也会在这个地点让我下车。做晚班时,我走出来大概是晚上十点五十。对于我来说这还并不算晚,但是在Wintersdorf,已经是万籁俱寂,夜深人静。我会一样打着手电,一步步走回去。但是,旁边的路还是很繁忙,不断有过往车辆。我想,大多应该也是从工厂下班但住在法国的工人吧。

我打着手电,一路走向那个房子。但是在到达那里前,还必须要经过一段极其漆黑的小径。这一段路是根本没有路灯可以照进来,因为旁边有树的遮挡。走过那里时,还必须要小心翼翼,因为地面也会凹凸不平,有时还会有折断的树枝。我这样走着,直到看到灯光下我租的小房子——这座房子门口有一盏灯,我上晚班时会开着它,这样,我回来时,就可以在几米之外看到它,而且,不会在一片漆黑中走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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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的定制手套

前面的五个星期像一直在转动的传送带一样走过了,即使我每一天在工厂的传送带上,在每一辆汽车上工作时,又总是感到时间过得这样慢。

在工厂里,我也会更留心每一处景,甚至旁边和我一同工作的同事。他们大多数都是三十岁上下,有一些和我一样的假期工,也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大多是德国人。在一个本国的工厂里做工,除了体力上的付出,还能有什么压力!有时我不禁这样想。不过有一个女生还是说:“这里很苦。刚刚开始做的时候,因为动作不熟悉,经常手臂上都是伤。”做工时她经常出现在我的对面,和我做同一辆车。但好像她的工作比我的所需时间更短,总是在我尚未弄完时,就已经推着工具车,走向下一辆车。

我即使手再怎样快,也是刚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因为如果超过了规定时间,车就会被传送带送到下一个Station,但如果我没有组装完我的部分,下一个人就没办法开始他的工作。我的工作,大概是组装连接车启动时某处的电路。因为每一项组装的工作都被拆分得很小,以便工人们在规定时间内做完,所以大部分情况,我们都很难描述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只是知道该怎样做。

我刚来的时候,训练我的是其中的一个同事,名叫Matthias。在我还对“我在干什么”这件事还一头雾水的时候,我就一直跟着这个Matthias学怎么做,后来我终于学会了,但就是速度不够快,还是需要他随时插手帮忙。“Du musst allein arbeiten.”(你必须独立工作)他总是这样提醒我。但是我自己也没办法啊,我感觉自己已经是在全速工作了,但有时还是会被传送带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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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送带旁边立着几处静止的“标志物”,做工的时候我们站在传送带上,做好一辆车就退回做下一辆车。一般情况,只要你自己和地面处于相对静止状态,你的速度就不会有问题。而我总是在缓慢地后退,但我自己也找不到慢下来的原因。有时候,因为手里的Schrauber(注:一种电动螺丝刀)没电了去充电,或者手里的小扣环不够用了去加,就会慢得更严重。

这样一直持续了两天,终于一次休息过程中,我的Meister(师傅)找到我,说:“再慢就不可以在做下去了,这已经是第四天训练了!”我那时还十分不以为意:不做了又怎样,不如我直接回去,然后还可以参加大学校庆,做一个模联会的主席。那些事,显然是如同风花雪月般美好,但由于这里做工的时间段与上述活动发生了冲突,所以我只好放弃它们。既然如此,我何必在这里自寻苦恼。

对于我做工为什么不可以提到正常速度的问题,我还是倍感奇怪。因为,我一贯是动作很快的人。终于有一次,我突然意识到,在连接电线时,我的手套总会无端地挂在哪里,我觉得这是影响我速度的原因——手套太大。我立刻向那天和我一起做的女同事说。“但这已经是最小的了!”她满脸不解,而且态度恶劣地对我喊了一句。这位女同事身高和我差不多,但体型微胖,我怀疑她是嫉妒我比她瘦。

是的,的确我带的已经是工厂里最小的s号手套了。但是,因为工厂里或许从来没有过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身材和身高在欧洲地区是极小型的,自然也不会制造出适合我戴的手套。我勉强继续在传送带上加速干活,但越发觉得,这就是一直限制我速度的原因所在。而那位女同事好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还四处指手画脚地和旁边同事去说:“她都来第五天了,还这么慢。还和我说是因为手套大……”用德语。她一点都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好像是以为我听不懂。而听的同事,似乎也并没有被娱乐到。她好蠢,我想。

不过,也就是在那一天,或许是被那个女同事气的,我的速度居然提上来了!但我还是戴着那个有些大的手套。训练我的Matthias十分惊喜,还说:让我一直保持这个速度。后几天,我依旧保持着这个速度,Meister也在没找过我。

突然有一天,另一个主管叫我过去。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居然特意定制了几副Kinderhandschuhe(儿童手套)来给我戴!想不到,为了我这个一共才待在这里七个星期零三天的临时学生工,他们居然会去特容易定制手套。而我并没有和其他人提过手套的问题,应该是那个女同事传出去,而一直就传到Meister那边去的。

戴上了超小的手套,我做工的速度果真更快了。甚至有很多次,我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传送带,而我已经做到了在我之前的Station那里。但这样好像也是不允许的,因为会影响到上一个人的工作。以至于有一次Matthias都在一旁喊:“Langsam!! Du musst nicht so schnell sein!”(慢下来!你不可以这样快!)我只好再放慢速度。但因为我还是做得和以前一样快,有时,我就拿着Schrauber,站在一旁等。有几次,不知是其他传送带除了什么问题,全场的传送带都要停下来处理问题,大家便都愉快地停下来手里的工作站在一旁等待,因为这相当于自动增加了休息时间。有几个同事还在一旁嬉笑打闹,以至于把一个人按在了地上——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活泼过。但我相信,在这里做工人,即使辛苦,收入应该还是很可观的,从在停车场上看他们开的车就可以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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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工的日子,还有两个星期就要结束了。于是,有些同事会不知何时赶在和我做同一辆车的时间,主动和我说话。一次,一个大概四十岁上下的德国同事来问的:“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打工呀?”

“我……”我竟突然发现,这个问题还真的不太好答。我说:“因为距离研究生开学还有半年的时间,所以我就……”我大概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他说:“哦。不过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工作了20年,也从没见过一个中国人在这里做工人。”

“哦是吗?”我惊奇地答道,“不过我知道,我有一个中国同学,她也在这个工厂做过工,只不过,她是在Bremen的工厂上班。”

“Bremen?哦,那很远了!你去过那里吗?”

“我就在那里读的本科。”但我心想,那里不过是五个小时的火车,很远吗?

“所以你是特意过来做临时工的呀?”他恍然大悟,“那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Wintersdorf。”

当我说出Wintersdorf,我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无尽的惊异,或许,他是诧异,我这样的人,是如何从那样的一个村子里找到的房子。

来源: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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