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校服,她成为组织里最小的杀手。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用两个月的时间,把一位女警察活生生逼成了记者。
她叫王去病,别的警察手头一般3个线人,她有8个。她给过我一个文档,每个线人都有专属的一小节。这些人有的犯罪,有的叛变,有的消失无踪。
我挑中其中一个节选。王去病说,好啊,这个“线人”12岁。
这个故事和一场致命赌局有关,3个女人陷入这场游戏,输家必死无疑。12岁“线人”就是玩家之一,想要复仇,她必须一步步深入虎穴,逼近真相。
由于故事太过曲折,为了验证真实性,我带着王去病采访,整理出14万字的资料,最重要的是——我们挖掘到了大部分当事人的口述实录。(将在后续文章中展现)
有朋友提前看了故事,说得有点玄乎:“开头像个结局,没想到后续那么离奇。”但我挺认可。
这个故事是一点点发展的,那些看似常态的背后,其实暗藏异相,甚至关乎到主人公后来的每一次抉择。就和我们的生活一样。
我想提示你,不要被故事中的一些常态所迷惑。
哪怕我最终呈现的是一场海啸,记录蝴蝶扇动的第一下翅膀,也很重要。
事件名称:千纸鹤杀人事件(上)
事件编号:老友记17
亲历者:王去病
事件时间:2015年9月-2017年4月
记录时间:2019年3月
那一天起,我知道这世上有过两只千纸鹤。一只死去了,一只才真正活起来。
那天阳光出奇的烈。
逆光间,两个身影高悬在22层楼顶边缘。模糊,晃动。
十字路口旁,这栋高大的写字楼被深蓝的反光膜牢牢裹住,像拒绝阳光穿透,也像守护着里面什么秘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喇叭高呼。人群哄笑——“跳啊,你跳啊,哈哈哈!”
22层,再走半层,爬上铁梯子,推开小门。
一个女人已经坐在小腿高的护栏外,背对着我们,望着楼下,一言不发。
一个男人则口沫横飞地开始向我们嘶喊。
每年我们处理的讨债警情不少,扬言自杀的有,囚禁债主的有,兜里装农药的也有。但最后动真格的很少。
——玥玥爸妈!
我心中惊呼,猛地认出这两个人。他们是我们辖区的建材店主,两周前还来过派出所调解借贷纠纷,情形还好。他们有个女儿,12岁,很乖巧——现在怎么会这样?
我的搭档建诚表情凝重,身子紧绷,他可是身经百案的老警察。我明白最佳救援时间过去了,要强扑救人了。弄不好警察都要跟着受罪。
“我已经没希望了!欠下那么多的债,我押了铺子、车子、房子,我连老婆娃娃都押出去了,还是还不清啊!”
我死死盯着他。
“千不该万不该是我不该去赌那一次啊,是我不甘心啊!”玥玥爸李成武几乎是咬着牙恨恨说出这句的。
“李成武,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你先过来,扶你老婆出来,”建诚想稳住玥玥爸,“涉及到赌博,你那些钱都是赌资,是高利贷,我领你去报案,只要你交代清楚,是谁……”
“不!没有!没有人和我赌,是我自己欠钱的!”玥玥爸好像一下子清醒了,猛地打断建诚的话,瞬间改口,“没人,没人逼我!”
随即他的脸开始狰狞,开始大叫,“太晚了,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玥玥爸一步步走向顶楼护栏外,走向妻子。
这时建诚的手机突然响了,听了几秒,建诚对着李成武大吼:“不要跳!你这样跳是得不到任何赔偿的……”
建诚喊出声的同时,玥玥爸竟将妻子猛推了一把!
玥玥爸转过身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
他突然扯了扯嘴角,片刻呆滞后,闪出一个苦笑。
纵身一跃。
从顶楼望下去,消防队员的气垫还没来得及铺起来,两具尸体的不远处,巨大的讨债横幅越发夺目。
围观的人掏出手机,忙着拍照,忙着打电话,忙着后退。
两条人命,一瞬间。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玥玥爸早已为玥玥妈买好了巨额保险,受益人是他自己——难道是杀妻骗保?可他也自杀了啊!
我内心极其复杂,多半是未能相救熟人的愧疚。建诚则主要是生气,怪自己爬楼太慢。
但我俩都不相信事情如此简单。
一周后,还是按自杀结了案。
又一周,我和搭档建诚站在张队办公室门口。
我直奔主题:玥玥爸涉及赌博的“临终遗言”,所谓骗保与杀妻再自杀的矛盾,加上差点把女儿“顶账”,还有楼下那些怂恿的人群,一切都很怪异。
“那你是想替李成武翻案?”张队问。
“她傻你也跟着傻?办多少案子了还跟着胡闹!”张队把案情说明拍在桌上骂起建诚。
张队又骂我:“你别以为你能插手,没让你回避你还真把这事当自己家的了?”
“这种案子一月接多少个?一年接多少个?你还一个一个管去?你把自己当啥了?”
“——当警察。”建诚突然开口。噎住了张队。
缓了口气,建诚说,我的性子你知道,没把握的事不会做。
“你只凭经验,还有李成武死前说的胡话下判断?你觉得上面会批?”张队质问建诚。
“我们不需要上面批,只需要你批。”建诚说。张队气极反笑。
我立马敬了个礼,“我们立个军令状!”
张队摆摆手。我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滚滚滚。”张队骂道。
我最近两次见到玥玥爸妈,他们身边都有一个“光头男人”。
三周前,派出所值班室。 那天,玥玥妈半躺在地上。外套貂皮大衣,里穿粉色家居服,嘴里不住嚎叫着“他们要逼死我们一家啊!”身后玥玥爸畏畏缩缩。这时,从后面人群里走出一个“光头男”,手上三枚金戒指明晃晃的。
光头男对我点头作揖,说李成武向他们借了钱,用商铺做抵押。谁知现在还不上还非要报警,“我说不用报警了,咱们一起上派出所。”
我看了“欠条”,清晰公平,明显不是短时间写出的。我问玥玥爸,他支支吾吾,但还是承认确实是“自愿写的。”
我把玥玥妈拉到一旁,解释说经济纠纷不归派出所管,得去法院。玥玥妈神情异样,根本没听进去我的话。她胡乱说了几句“肯定不是我丈夫写的”就匆匆拉着玥玥爸往外走。旁人也一哄而散。
跳楼事件两周前,我第二次见到“光头男”。
之前有同事向我爆料,说玥玥家商铺已经转让了,还在卖车。“玥玥爸这几天家都不回。”
“光头男”见到我,抢先开口,要借调解室。“就想把还钱的事说清楚,这两口子说怕我们动手,哪都不敢去。”
我答应了,调解室也有24小时录像。
又看到大大眼睛,白净皮肤,背着红蓝相间双肩包的玥玥我很高兴,我安顿她在我办公室写作业。
调解室磨砂玻璃墙上影影绰绰。我一进去,竟然首先听到了“拿玥玥顶账”这个话。
“这不是让我成了人口贩子了吗!”光头男反应真快。玥玥爸脸涨得通红,双手拧成麻花;玥玥妈一脸呆滞,捏着老公的衣角。我心里有了答案,不管真假,拿玥玥“顶账”这事儿,怕是他们夫妻二人提出的。
“这事到此结束!打官司找法院,再提拿孩子‘顶账’,我就给你们好好讲讲拐卖儿童罪!” 我生气了。
回到了办公室,同事说玥玥上厕所去了。我突然开始担心她听到了什么。
我又想起“光头男”。这是个典型的“社会人”,一脸和气,滴水不漏,永远的毕恭毕敬。
玥玥爸妈跳楼自杀后,我才知道,“光头男”的贷款公司就在案发现场对面,当天二人正是先去了他那协商,被拒后爬上了这边的楼顶。
现在,有了张队的默许,我和建诚很快开始调查“光头男”。
结果大大出乎我们意料——这家贷款公司干净得出奇。资质完备,手续合规,更找不到半点涉赌痕迹。他们的利息居然比银行还低。他们的雇员都是当地大学生,没案底。他自己也一样干干净净。
我不信一张白纸。而且根本查不到李成武借来巨额资金的去向,这又怎么可能?
两具尸体被抬走的那一刻,我没注意到的是,围观人群中竟有小玥玥。
她一下子疯了。爷爷用颤抖的身体死死抱住她,眼泪掉进玥玥脖子里。她则紧紧咬着爷爷衣服一角,不住挣扎。
玥玥想不通。前一天晚上,父母还一起做了顿大餐,母亲哼的邓丽君依然那么好听。
晚饭后玥玥偷偷推开卧室门。门缝中爸爸掏出了一张纸。妈妈看了,瞬间捂嘴哭泣。
玥玥以为父亲要出远门,折了只千纸鹤。爸爸也折了一只送给玥玥。“一定带在身边,就当爸爸陪着你。”
爸爸是用一张挺厚的白纸折的。玥玥送给爸爸那只则是用粉蓝相间的儿童纸折的,她还给纸鹤点了两个黑眼睛,很萌。
跳楼现场上,白色千纸鹤就在玥玥书包里,而她折那只粉蓝的则与爸爸一起躺在地上。
想想自家的日常,爸爸在铺子里忙,妈妈逛逛悠悠,都不管自己。
完全不同于那些大人围着转的孩子,玥玥很小就懂得父母的脸色有几层含义。她使劲学习,讨好他们,想让他们满意。
不过,两周前,玥玥的心愿在派出所被彻底击碎了。她听到父母要拿自己去“顶账”。
回家就查字典,可没这个词,她跑去问妈妈。妈妈双眼一红,一巴掌打来。随后竟冲进厨房拿起菜刀,逼问玥玥从哪听到的。
妈妈又抄起擀面杖,狠狠抽打玥玥的屁股。边打边骂玥玥是“赔钱货”,是脏东西占了她儿子的身体,要打死玥玥把儿子找回来。
玥玥摔倒在地。她想站起来,又想多躺会儿,火辣辣的屁股挨着冰凉的地板很舒服。
妈妈再次变脸,她坐在地上,搂起玥玥,抚摸着伤处,反复说让玥玥不要恨自己。
现在,玥玥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那一瞬,她似乎原谅了她们的“顶账”,他们终究是活着的父母。
跳楼现场,地上淋湿了一大片,水渍冲淡了血迹。几片纸飘散在玥玥脚下,上面是鲜红的“还钱”二字。
这抹红色打断了玥玥的回忆——一周前,那个在父亲怀里的短发女人,嘴唇上不正是这颜色,红到扎眼吗。
一个多月前开始,爸爸突然很少回家了。妈妈狂打电话,但十几个才接一个,没说两句就挂了。妈妈不会做饭,也不会打理铺子,没钱了就去爷爷奶奶家要。玥玥觉得妈妈要钱讨好别人的样子很像自己。
那一天,玥玥竟然在不远一条街上远远看见了爸爸。只见爸爸抱了抱一个短发女人,就奇奇怪怪地跟在她后面走。
那女人异常醒目,一身黑,除了嘴唇上那抹夺目的艳红,上下再无缀色。
玥玥死死跟在他们身后,找机会看女人的脸,想把这张面孔刻进脑子。
那晚,玥玥一到家就拿出铅笔勾勒,最后用红笔抹上唇色。
(玥玥事后还原了这张图)
妈妈知道了,又狠狠扇了玥玥一巴掌,大喊,“不许叫阿姨,叫婊子!” 妈妈攥起红笔,在女人身上写满“死”字。紧接着她把纸揉成团,一口吃进嘴里,边嚼边说,我已经把这个贱人吃掉了。
现在,真正死了的是父母。他们只给玥玥留下了一只惨白的千纸鹤与一张红唇女人的脸。
父母跳楼后的每一个夜晚,玥玥都会把大小两只千纸鹤——警察送还了她给父亲折的那只,以及一家三口的合影藏在枕头下。她听别人说过,这样就能梦到照片上的人。
玥玥只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跳楼事件后不久,我就听说有人去学校找玥玥,意思是父债女还。我很不放心。
一个月后,我顺利地给玥玥联系了转学。新中学与玥玥爷爷家走路只要五分钟。
玥玥只想一个人呆着。她很反感我说话。老师也说这孩子孤僻,难以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转告了老师的话,爷爷静静地听,一改执拗。
很快,爷爷给玥玥买来很多稀奇的小玩意与文具,加上奶奶做的饼干,都让她带去给新同学。他最常说的话改成了交到新朋友,就带到家里玩。玥玥只是应付了几句。
有一次,玥玥竟然看见爷爷小心翼翼地提着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送给老师。玥玥感觉脸一下子烧了,生气又害臊。
爷爷总挤在学校外的栏杆上费劲往里看。他那么老,那么瘦,好像一个侧身就能从栏杆外钻进来。
一次看见了玥玥,爷爷神神秘秘地从里兜掏出几块钱,穿过栏杆使劲送过来。
玥玥抓住钱,跑了几步看见一个同班男生,就伸手给他看爷爷的钱,请他假装陪自己去买吃的。男生慢慢抬起头,不屑地地笑了一下——确切说只是嘴角抽了一下,然后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玥玥偷偷看了一眼爷爷,他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皱巴巴的脸笑成一朵花。
玥玥开始觉得爷爷其实真不容易。慢慢地,她也发现其实和爷爷在一起生活很不一样。
爷爷从不说什么,更不需要玥玥的讨好。他看玥玥时眼睛里都是爱,不像爸爸妈妈的眼睛,没有温度。
玥玥能感觉到自己开始无拘无束地释放。她敢做以前从来不敢做的事了——去外面大玩一场脏兮兮地回来,跟爷爷大闹一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敢说以前从来不敢说的话了——学校里的不快乐,讨厌谁,或者谁骂过她。
玥玥开始喜欢上了和爷爷相处。
玥玥还发现爷爷竟然“戒掉了”一辈子喝茶的习惯,有次邻居阿姨送来的罗布麻茶叶,爷爷捧在手里闻了好久,才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拈了一点放进杯子。
从那一刻起,玥玥开始无比迫切渴望长大,渴望上班,渴望赚钱,渴望能早点成为照顾爷爷的人。
玥玥也开始分零食给大家吃,借作业给小混混抄。
玥玥当上了学习委员。老师的夸奖多了,爷爷的笑容也多了。
那一次,又去看玥玥,回来路上我挺高兴。只是同事不住打击我,“姐,你不觉得一个孩子失去双亲,能这么快恢复,有些怪啊?”
其实,如果不是那个保险经理上门,有段时间,玥玥真就希望可以这样与爷爷奶奶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了。
那个西装革履的叔叔来的时候,玥玥正在家看书。他拎着一个黑包,说是保险公司业务经理。确认了玥玥爸妈的名字之后就问有没有一张保单。
玥玥翻了好久,突然想到千纸鹤。
她很不情愿地拆开枕头下面那只爸爸留下的千纸鹤,背面果然是保单。
不过那经理只看了一眼就把单子扔在地上,“假的!糊弄我啊!”
随后他很傲气的坐进沙发,说这个单子上被保险人是玥玥父亲,受益人是玥玥和妈妈,但这是一张假保单。真保单就是之前他帮助签的,被保险人是玥玥母亲,受益人则是玥玥父亲。
“但你妈妈是被你爸爸故意推下楼的,不属于意外,得不到任何赔偿……”
玥玥差点跳起来,她几乎都在想杀了这个男人。她不在意保单,不在意说她父母双亡,自己是个小孩,做不了什么。但她决不接受说是爸爸杀了妈妈。
根本不是爸爸杀了妈妈——这才是真相。
后来爷爷拿着扫帚赶走了保险经理。他看了看玥玥,叹了口气也走了。
新学校传言四起。
同学的嘴里有很多坏话,大概是“玥玥爸妈不是自杀的,她爸为了保险赔款,把她妈妈推下去摔死的。她爸又害怕警察抓才自杀的。”
还有同学骂玥玥蠢,是怪胎,你家活该。
玥玥再次跌进煎熬。她实在受不了了,难道之前是自己为自己编了一个天大的谎言?
一天她一回家就问爷爷。爷爷头发花白,两眼通红,一堆胡茬,抖索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玥玥扭头就走。
“你不能背着仇恨生活啊!”爷爷在后面喊。
“我更不想像个傻子一样的活!”玥玥头也不回地喊。
玥玥开始疯狂地寻找那个“红唇女人”。她没告诉任何人。
她越来越多把时间花在路上,搜索着“红”与“黑”——那抹异样的红,那样一身的黑。
玥玥从学校开始,一个一个,看放学的人群中有没有。然后她绕道学校附近的两条街,搜索范围越来越大。
最初见到爸爸抱了下红唇女人的地方是重点,爸妈跳楼的附近也是重点。
还有菜市场,她想,这女人总不能不出门,不上街买菜吧!她还想到医院,人不能不生病吧?玥玥迎合父母,会讨人喜欢的脑子发挥了作用。
那天玥玥再次与短发“红唇女人”相遇时,她自己都觉得太不真实了。
那天玥玥挺失落的,因为那片儿周围都找的差不多了,小区都绕过,始终没见到。
正在路上走,一转头——马路对面就是她!
太熟悉了,几乎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个身影,这抹红唇。她抱着一个小男孩特别乖地睡着了。依然是特别红的口红。
“红唇女人”的高跟鞋特别细,但走得很快。玥玥在后面差点就跟不上了。路边有好多店,她一个都没进去,看都不看。玥玥觉得她好像在绕路。
女人走了好远,走进一个旧小区。
这是一片位于三、四环之间的“城中村”,高楼包围下显得格格不入。老小区没院墙,东西南北都可以进,里面四通八达,大多数路宽如巷道,这里有平房,也有两三层的老式楼。这一片住的多是租房的外地人,价格便宜但很脏乱。
玥玥再没跟进去。
那天晚上,玥玥兴奋得没怎么睡,做梦都梦见跟着“红唇女人”绕圈子。
之后的很多天,玥玥都来这里遛弯。可再没见到红唇女人。
直到一天,玥玥再次发现了那个小男孩,被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抱着。
玥玥装作路过,和在地上玩的小男孩玩,还塞给他糖和巧克力。不过那孩子太认生,动不动就哭,没问出啥,而且玥玥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
不过收获还是有的。抱孩子的年轻人很特别,胳膊上纹身鲜明。
玥玥从此在心里开始叫他“花臂男人”。
找不到“红唇女人”,那就先找她的同伙“花臂男人”。
纹身让小玥玥天然想到了混混。大混混不认识,最小的小混混应该就是学校里骂自己的那几个。玥玥还给其中一个抄过试卷,求一求,应该会帮忙吧。
没想到很顺利,其中一个混混说下午放学到体育馆仓库找他们就行。为了感谢,她特意带了饼干作礼物。
体育馆仓库在学校操场西北角,前面有个没花的花池,看起来像个大车库。这里平时都锁着,里面有2、300平米,都是垫子、横幅、小板凳,除了开运动会时,大家很少去。大门上锁都锈掉了,假装挂在那。
放学后,玥玥来到仓库。进去才发现一片漆黑。
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刚想出去等,玥玥突然就感觉领子从后面被扯了过去。
玥玥倒在了地上。
突然一片叫喊声。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别的感官就格外敏锐。玥玥清晰地知道有人在撕她的头发,有人在扯她的校服,有人在踢她的鞋……还有人在脱她的裤子。
突然,他们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直晃玥玥。
然后有人开始掐玥玥的腿,有人把手塞进玥玥的嘴里,有人扇打玥玥的脸。
他们不停地笑,到处都是回音。
他们拿过来皮球砸在玥玥身上,拿跳绳抽她的背上,拿乒乓球拍拍她的头。还有踩手,踩脸。
仓库的灰尘是咸的,钻进眼睛里,眼泪都冲不出来。
离开时他们踩过玥玥的饼干,那是爷爷买的,玥玥舍不得扔掉。
那晚回到家,她告诉爷爷不小心把饼干压碎了,爷爷心疼地吹了吹饼干上的灰,吃了一块,自言自语说,这饼干怎么有点咸呢。
不过,小混混们最终还是给了她一个消息:“花臂男人”叫陈飞。
“陈飞。”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玥玥就记牢了。
混混们说的对,玥玥没在白天遇到过陈飞。第一次与他近距离相遇是一个傍晚,陈飞带着小男孩走出那个老小区。
玥玥偷偷跟着,大概半小时,他们往回走。玥玥假装把一个小包丢了,在路边来回找。
擦肩而过时,玥玥径直问他:哥哥,我丢了一个小卡包,是透明的,里面有我的学生证,你看见了吗?
陈飞愣了一下,说没有。玥玥怯怯地说,好吧。然后一下子就流眼泪了。
玥玥转身走,陈飞在后面哎哎地喊了几声。玥玥还是跑了。
玥玥本想假哭一下引起陈飞关心,结果一哭就想到父母。她控制不住只能跑开。
假装找住在附近的朋友,玥玥和陈飞说了一句话;假装又丢了东西,玥玥和陈飞说了一次话;而假装在学校被欺负了,一个人在路边哭,玥玥和陈飞说了一晚上的话。
陈飞本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那晚玥玥问,你纹身的时候疼吗?他说疼,但是纹身师说疼的话可以一直说话,转移注意力就不会那么疼了。于是他就一直说话,就把未来好几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后来就不爱说话了。
陈飞大高个,板寸头,黑黑的皮肤,身体健壮。表面上冷冷的,但玥玥觉得他其实是个挺有趣的人。她想如果不是与那个短发“红唇女人”有关系,还挺想和他做朋友的。
在陈飞面前,玥玥装作一个胆小的小女孩,父母离异,从小被爷爷带大,又被混混欺负。
但没想到的是,陈飞正是从小父母不在身边,由着他胡来,很早就出来闯生活。陈飞说咱们同病相怜,第一眼看到你就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
陈飞把与玥玥的几次相遇归结于缘分。玥玥想也许以后知道了真相,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玥玥第一次在陈飞面前哭,是想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一个无能的小孩;第二次哭,则是想让他帮助出头,也想知道在他心里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天玥玥就那么在他经常出现的地方等,书散落一地,撕得破破烂烂,衣服上蹭了很多土。果然他出现了,帮玥玥收拾书,拍衣服,非要去报仇。
后来,玥玥从网吧叫出那天约她去仓库的小混混,小混混刚出门就被陈飞一脚踹倒。
帮玥玥出了气,陈飞问,还疼吗?玥玥突然就想到爸爸,在被妈妈打之后他也会这样问。玥玥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天晚上,陈飞请玥玥去他家坐坐,玥玥心里不再把他当做坏人,而是重新把他当做寻找“红唇女人”的线索了。
那晚他们就睡在一起了。
陈飞有两处纹身,一处是整个胳膊,“花臂”,花纹复杂,玥玥没看懂。另一处在后背,佛手拈花图。陈飞说第一次见就觉得这个图是为他而生的。
学校再也没人欺负玥玥了。
陈飞问玥玥为啥不怕他,他是坏人。玥玥说我爱你,就像爱我爸爸妈妈一样的爱。玥玥感觉陈飞相信了,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爸妈。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玥玥突然问陈飞,你9月19日在干嘛?陈飞说那么早的事我哪记得,我才从老家来这不久。那天是爸爸妈妈去世的日子。
看来即便与“红唇女人”有关,陈飞应该也没参与。玥玥想,“那我就不用恨他,和他在一起还可以知道更多秘密。”
陈飞从来不问她家的事,更不会嘲笑她,反而经常帮忙。帮她收拾书包,拿她的书看,给她指哪些字写得好看哪些不好看,他不认识的还要玥玥读给他听。玥玥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陈飞还经常与玥玥去看爷爷。玥玥一度想,以后就这样和陈飞在一起过也挺好的,还可以一起照顾爷爷奶奶。
玥玥真的觉得好像爱上他了。
玥玥有些舍不得利用他了。其实玥玥从没套过陈飞什么话,没问过他的工作以及“红唇女人”。怕他起疑心,也是不想更多骗他。
和陈飞在一起不久,玥玥就和爷爷说要住校了,就搬进了陈飞的家——正是那个老小区。
陈飞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两件换洗衣服,桌上堆着烟灰缸和打火机。
四面的墙重新粉刷过,一片惨白。
有天,玥玥看到墙上趴着一只虫子,想都没想就“啪”一下把它拍死了,墙上留下了一个黑印。玥玥使了半天劲都没擦掉,她突然很难过,这么干净的墙让自己给弄脏了。
隔了段时间,我又去看玥玥。案子没进展,但看她状态不错,也是安慰。
我突然感觉玥玥长大了。她不断接话,居然能把我哄高兴。不过她那些刻意的话怎么听都有股老油条的味儿。
我质问玥玥,跟谁学的这些?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玥玥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有些作业爷爷教不了,想来派出所找我辅导。
我放心地同意了。
与玥玥见面没过多久,我们就接到群众举报,说辖区内有黑恶团伙私设赌场,还可能贩毒。
我和建诚对视一眼。我们辖区脏乱差,赌场不是应该藏在大宾馆之类的地方吗?不过一听到“赌”字,我俩就下意识往玥玥父亲的案子上靠,分外认真。
张队担心打草惊蛇,命令我们前期只能以走访,重点搜索娱乐场所。
黑猫白猫,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这是张队最爱说的一句话。这个有着三十年侦查经验的老警察,最擅长不按套路出牌,给嫌疑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们放出“烟雾弹”,说全辖区娱乐场消防安全整顿。
同时,我们还伪装成不良青年,进了娱乐场所要瓶酒就开始盯梢。
在KTV里,我们都不好意思直接进包厢,就在走廊里转来转去。有些同事和老板认识,就聊起来了,临走时老板还硬塞给我们几张名片和优惠卡。
麻将室是检查的重点。我竟然看见一个年轻妈妈,座位下是她小女儿,她边玩边笑,还不时踢踢小女孩。
检查茶楼时,老民警通常一人夹一瓶水,在门外台阶上抱着胳膊抽烟聊天。年轻警察则开着执法记录仪,认真问询。
结果我们走遍娱乐场所,找到了地窖、找到了飞机室、甚至找到了洗头房里的SM调教室,都没能发现张队说的地下赌场。
问起群众来,明明都没去过,却个个讲得玄乎,个个都是听说。
这次把大家给气坏了,最后只带回来几个妈妈桑。我的无力感,再次像拳打棉花。
也就是这次行动期间,玥玥常来派出所写作业,不懂就找人问。
有天我正巧闲下来,顺手看她作业,很仔细,也做完了。
玥玥上厕所回来,我正想夸她两句,结果她头也没抬继续写。我有些奇怪,只以为她在复习。
也是这时,我发现柜子里的案卷有被移动的痕迹。大家都说没动。我想应该是自己没摆好档案。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玥玥。
玥玥父母第二次来调解那天,玥玥就注意到了我桌上红色笔筒里的柜子钥匙。
她还记住了我有一个记录案情的棕色笔记本。玥玥父母之死可能涉赌,借来资金不知去向,这些玥玥都是从我的笔记本里看到的。
警察的想法,她都知道。但玥玥真正在做什么,我竟一无所知。
玥玥虽然没有套陈飞什么话,但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机会。
一个半夜,在陈飞出门后,玥玥跟了上去。
路灯昏暗,照不亮坑坑洼洼的土路。四周过于安静,玥玥脚步很轻,不敢跟太紧。她远远看见陈飞的身影被一栋烂尾楼吞没。
玥玥跟了进去。
在地下室黑洞洞的入口前,玥玥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入地下。
嘈杂声渐近。有了一丝光亮。是一扇普通的地下室铁门。
门半掩着。玥玥轻轻推开,里面还是一扇门——竟然是一扇双开的高档红木防盗门,还有密码锁。
幸或不幸,红木门也半掩着。玥玥没有犹豫,推门闯入。
灯光刺得玥玥一阵眼花。等玥玥能看清楚的时候,陈飞正站在她面前。
陈飞从来没有过的凶神恶煞一般,他朝玥玥低吼,要她立马回去。陈飞之前始终没和玥玥说起过自己的工作,就是因为他喜欢玥玥,不想把她带进不好的地方。
玥玥低头半天,说自己做了噩梦,惊醒后为了找到陈飞,把周围挨个找了个遍,误打误撞就进来了。
陈飞并没有怀疑玥玥。他示意她不要说话。她躲进一个安静的角落。
这是另一个辉煌的世界。
天花板上装着耀眼的水晶吊灯。地板是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偌大的场子只有四张大桌子,其中用红布遮起来三个。
唯一一个没被红布遮挡的桌子,上面堆着麻将牌和筹码,以及一摞和玥玥手臂同长的现金。
桌旁还有一个吧台,堆满烟酒。这时吧台后一个“白脸男人”看到了玥玥,朝她挤了挤眼,玥玥赶紧移走目光。
那张桌上,众人围着一个男人。大家夸他,给他抽烟,给他敬酒,给他数钱。
玥玥突然像看到了自己的爸爸,“他当初也是这样输掉了家里的钱,才要拿我去顶账吗?”
她突然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她突然不想知道什么真相了,她想父母已经没了,那事实是怎么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在此时,玥玥的视线里突然窜进一抹熟悉的艳红。
没人能把口红涂出那种感觉,只有她。
玥玥抬头,短发“红唇女人”就站在不远处的对面,直勾勾地瞪着自己。除了之前的齐肩短发变成板寸,别的一点都没变。
心脏“砰砰砰”,玥玥不停祈祷陈飞赶快出现带她离开。
已经来不及了。
红唇之上的那双眼睛,有点惊讶,有点生气。
只消一眼,“红唇女人”就知道,这个小丫头“有事儿”。
玥玥长得矮,赌场灯光照耀下,看起来像个小学生。她普普通通的,不像赌场里其他姑娘会打扮自己。
但这么多年,“红唇女人”什么人没见过。
和女人撞上眼神,玥玥立马低头。一阵担心,转即又安慰自己,她不会认出自己的,她不可能认出自己的。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玥玥在陈飞身边站着,假装看着别处,时不时瞟一瞟红唇女人,看她在说什么、做什么。
一回到家,玥玥就哀求陈飞,说自己晚上一个人在家会害怕,想跟着他去。
怕陈飞不答应,玥玥又补了一句:“我不打扰你,我可以就坐在外面等你。”
陈飞没办法,只好去找红唇女人。
短发红唇女人抬头看着陈飞。从陈飞跟自己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虽然平时不说话,但陈飞心里很有想法,性子倔得很。
这次,是陈飞第一回开口求她。
女人沉默片刻,“带就带吧。”
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孩,“红唇女人”本来不愿意要,但大不了多看着点,一个小丫头能怎么着。
第二次去地下赌场,一路上玥玥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看着陈飞。
红唇女人安排给她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给赌客送烟。
玥玥换上白衬衣、黑裤子,从吧台那接过烟盘。那是一个白瓷盘子,据说很高端。
玥玥双手交叠捧着盘子,走到赌客身旁,就算完成工作。然后有专人从盘子里拿出来烟,用打火机点燃,恭敬地递进赌客嘴里。
冰冰凉凉的瓷盘里整齐摆着六根烟。
不久玥玥就知道了,这个数目很有讲究。四根谐音“死”,八根摆不下。单数敬死人,双数才能给活人。
赌客玩得太尽兴,时常来不及弹烟灰,这时会有人伸手去赌客嘴边接烟灰。因为不能弄脏大理石地面和赌桌,烟灰只能拍入自己口袋。
据说有一次,有个人不小心把烟灰掉了出来,被罚用嘴接了一整晚的烟灰。
除了这些规矩外,地下赌场还有一条不成文的戒律——抽完烟半小时内,不能给赌客喂酒。从来没人敢违反这一条。
刚开始送烟,玥玥把自己想象成木偶人,一步一步挪过去,再一步一步挪回来,不停祈祷不要出岔子。
熟悉后,玥玥开始暗暗观察。
地下赌场里的客人各式各样。但在她看来,都长得很像:红着眼睛,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赢的时候喜欢使劲给周围的人撒钱,输的时候就不停地要烟抽。
每次抽完烟,这些人都会高度集中,精力特别充沛,眼睛直勾勾盯着人,还会放光,很可怕。
所有赌客进来的时候,都彬彬有礼,几乎没有特别邋遢的人。但是玩到中途,不管是谁都会疯狂,神志不清,比如光着膀子,大喊大叫。特别真实,也特别恐怖,与进来时完全是两种样子。
玥玥能感觉出来,只要进了这个门,就不由自己了。
有个中年男人,本名蔡森,介绍自己时,他叫自己“财神”。有次,财神一进门就嚷嚷风水不好,“今日不挪,我逢赌必输”。于是指挥着赌场小弟把赌桌挪了三厘米又三毫米。
还有一个人,大家口耳相传,外号“苏妲己”。玥玥曾以为,这人一定美得亦正亦邪,像《赌神》里穿着大红裙的邱淑贞。后来才知道,苏妲己是男的。
在赌场,玥玥不动嘴只用眼睛。不过她没察觉的是,有个她根本没想到的人,在暗处,已经盯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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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儿,玥玥算是拿到了“游戏”的入场券。
她以为接近了红唇女人,就是接近了真相。只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儿,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身边人莫名失踪,甚至暴毙身亡,这些异样让玥玥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真相。
可她并不知道,真相之后的红唇女人,从没打算放过她。
故事好看,但也很长。我分成了上中下,这周二、三、四,连更3天。
如果我没累坏,周六会更新采访手记,里面有当事人留下的语音,以及我和女警的工作记录。
下一篇,《千纸鹤杀人事件》(中),小女孩将和红唇女人展开第一次对决。
我陪你继续往下看。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图:@Leon_Lee李万欣
这张图是真的,仅处理了当事人信息
来源:天才捕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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