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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失去伴侣的年轻人

失去伴侣这件事,大多数时候和衰老有关。年迈的人先走,留下许多痕迹,活着的人面对孤独。衰老让人提前为失去做准备,这种失去是绝望的,安静的。

但对年轻人来说,失去伴侣,可能意味着腹背受敌,罕有平静。二月失去伴侣的一位青年编剧,为了入睡,凌晨两点半的夜里,换了两种安眠药。女友章莹颖失踪后,她的男友觉得,整个生活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对他们来说,未来原本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词,但这一刻,它变得可怖起来。

爱情和生命,这两样最沉重的东西一起断裂后,失去伴侣的年轻人们,他们要以什么来对抗时间?

文 | 马拉拉
编辑 | 金匝
插画 | Henn Kim
视觉 | 陈聃

那些失去伴侣的年轻人

我想爱是一种力量,而非结果

2015年国庆节的下午,下着小雨。我和她约好了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见面,跟她打电话时,刚好她也在对面马路,兴奋地向我挥手。人行道的绿灯已经亮了,我教过她的,走路的时候要严格按照指示走,静止的小人是站在斑马线后面,走路的小人是可以往前。

但是那段时间,人行灯的信号出了故障,她没走到这一边,我看着她被一辆黑色的面包车卷进车底,直接碾了过去。

她是我的女友,但最开始,我们其实算是“敌人”。

小学时我生了一场大病,导致头盖骨凹陷一块,手腕肌腱断裂,腿部骨折。休学一段时间后进入新班级,身体虽然看上去并无大碍,但无法融入其中。当时班上也有小学同学,他们会把我受伤的事情说出去,对那时的我来说,这近乎于一种耻辱。

那之后,为了逃避这种可能一直会发生的孤立,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戳女生的背。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女生会骂人,但她们越骂,男生们会笑得更凶。在这种下流的恶作剧里,我找到了一种集体的归属感。为此,我还总结出一个规律:和很多人关系好的女生被欺负,大家是不会笑的,只有没有什么朋友的人,取笑起来才有劲,比如她,被欺负的时候,周围人笑得最开心。

她是当时的年级第一,很容易在考试里得满分,但总是独来独往,不和别的同学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她从小就跟着做生意的父母到处转校,不觉得有什么融入集体的必要。初一之后,她离开了长沙。

而我在欺负她的过程里有了自己的朋友,成绩慢慢变好,不再去做这样的事情。后来,我甚至开始在学习之余接触一些很浅层的哲学,成了一个哲学贴吧的吧主。那个吧并不大,统共几千人,活跃用户也就几百。有一天我们在群里聊到关于生命的话题,有一个 ID 说:“生命是一种惯性。”我眼前一亮,要了联系方式,几个星期之后,我们决定见面,约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

进去之后我还没找到网友,倒是她跑过来和我打招呼。寒暄了几句,知道互相在等人,我掏出手机和网友联系,我说我到了,对方也到了,确认位置。我和她同时站了起来。她没掩饰住惊讶,而我心跳得特别快。

之后我们每一周都见面,她说她在另一所高中上学,有时带我去她在长沙租的房子,整个家里就她一个人,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直到有天我问在她说的那所高中上学的同学,对方告诉我,班级里没有这个人。

当时橘子洲头在周末的时候会放烟花,我们有时候会去。有一次她说自己在河西找到一栋烂尾楼,有30层,骨架建好了,外面是空的,爬上去可以看到整个橘子洲头。在那里,我问她学校的事情,她说自己在另一个班搪塞过去,然后和我说了之前在贴吧里的事情:“生命是一种惯性,活着是一种状态,只是滑行着向前。”那之后,她就不再回复我的消息,我在贴吧问了很多人,还试过用各种方法找她。两周后,我收到一条“再见”的短信,马上往烂尾楼赶,还没有爬到楼顶就看到了她,一直往上跑把她拦住。

那时才知道,她爸妈在工厂事故里去世了,她休了学,被踢皮球给一个亲戚。那之前的每次见面,都是她自己极力装出来的正常。在那之后,我们第一次牵了手,是相依为命的开始。

那算是我的黄金时代吧,她不再轻生,后来又成了我的学妹,课间串串门,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加入一样的社团,虽然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快乐,但那是一段匀速呼气的日子。虽然偶尔会吵架,更贴近辩论,都是一些关于未来安排这样的东西。最后我们说好了,我去学编程,她去做设计,长大了一起做独立游戏,大学毕业之后就结婚。

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顺着计划走下去,直到出事那天。我打了电话给她在长沙读大学的两位姐姐,120来了,我走了,然后在家里躺了7天,什么都不做,只是躺着。睡着可以梦到她,我会醒了接着睡,我知道她在那里等我。

去年,我终于决定找那两个姐姐带我去她的墓地,在一个山上。我比想象中的坚强,全程没有掉一滴眼泪。回学校的时候,我告别她们,发现脸湿了,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生活的日程很满,太阳依然会升起,时间会继续往前,我还活着,但只是没有被什么东西杀死罢了,就像有些事物存在着,但它们正在消亡的路上。

我有时候会想起一切开始的原点,小学时受伤,是因为家庭矛盾,我从8楼跳下来,中间被一棵银杏树挡住。那时候,我选择结束生命,但遇到她之后,我不会轻易去死了。

“生命是一种惯性””,这句话支撑着我度过了没有她的四年。我试过重新去喜欢别人,但发现自己一直在做的,只是在别人身上找她的影子。我想爱是一种力量,而非结果。别人都劝我放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放下,要放下什么?

那些失去伴侣的年轻人

越往前走越觉得

他分了一半灵魂在我身体里

有人说,你这么年轻,就经历这些。我不觉得自己年轻,我觉得自己老了,从我老公去世后,我就再不是小姑娘了。

和他认识是在一个冬天。我和同学介绍的美国男生在网上聊了一年,约好了要在咖啡馆见面,但那个男生没有来。在那多坐了一会儿,快走的时候,一个围着围脖的男生过来搭讪。

之后,我和他每天聊到很晚,他是医生,平时不方便出来,但工作单位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偶尔我会去找他见面。一开始,他并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男主角”,认识的人大概都知道,他谈恋爱不会太久,以至于后来他带我去见人,周围人看我的眼神并不是祝福什么的,我能读懂,他们在说:“哎呀,这个姑娘真可怜”。

在第三个月的时候,他在网上提了分手,我正伤心,可过几个小时,他又要复合。“以前我觉得两个人到了一个时间就可以分开,总能找到理由,比如对方的牙齿不够白,或者小腿太粗什么的,但是我不想和你分开。”他这么说。之后,他就变了一个人,明显感觉是家人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和我一样,家庭条件不太好,因为有个刻板印象是,穷人的孩子才喜欢读包分配的学校,而他住的大院又破又旧。谈了一年半恋爱,他终于考上了他爸爸一直希望他读的研究生,而我们准备结婚。见家长的时候,我提着礼物,站在他们家别墅前面发怵。进门之后,他们全家都不怎么搭理我,可能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太听话,而结婚这件事情,他的家人只是“被告知”。

后来我怀孕,他父亲说会影响他的学业,不让生,他跑回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我生气极了,直接打电话给他父亲“谈生意”,要么离婚加抚恤金,要么生下来。如果真的是我老公不要,我一分钱都不要走人。就这样,2014年我有了第一个女儿。

他的工作是他父亲选的,定居城市的房子是父亲买的,他一直都是“妈宝男”,结婚之后,这些失控了,和我结婚是他第一次真正做主,可人一旦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就没办法回头。他一直都很想离开医院,意图越来越发强烈,但为了照顾他父亲的想法,他没有说。

2018年国庆假期,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回家和父亲商量辞职的事,结果被他父亲拉去派出所断绝父子关系,他被气得说十年之内都不会回家。

4天之后,凌晨四点,他的四肢突然像触电一样弹起来,我以为他做噩梦,把女儿抱到另一个房间,回来后,发现他喉咙里发不出声,脚底板白了,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四分钟。后来救护车到楼下,我陪着抢救,签死亡确认书,是心梗。当时,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

后来我查看那天晚上家里的摄像头记录,他一整夜没有睡觉,凌晨两三点的时候还起了一次床,一直在手机上写东西。我看了,是很长很长的一条微信,意思大概是:“妈,这么多年读的学校不是我想读的,在里面真的吃了很多苦。我一直都在受我爸的控制,如今只想为自己活一次,我不会恨他,只想他能够稍微理解我……我去问爸爸要钱的时候,他说没有钱,可当我自己想出来赚钱的时候,他说你不需要赚钱,我要怎么办?”

他火化那天,工作人员问我:“你要不要看最后一眼?”我大着肚子进去,端着骨灰盒,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东西那么重。一推一拉,一个人进去,一堆灰出来,我真的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次。

我在家里不吃不喝不睡了好久,责怪自己当时那四分钟没能救他,责怪他父亲,也骂过他母亲,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帮忙过,她这么和我说:“我能做什么?我一辈子靠我老公养我。”绝望叠绝望,我只想做梦,以前不信的迷信全都相信了,我还去看所有说存在另一个世界的书,一定还存在平行空间,他可能就活在那里。

没有更多的时间往下掉,真的,我要处理的还有很多事 。“你肚子里这个孩子要生可以,但是生下来和你就没有关系了,我们负责养,然后送人。”我家人和他家人最后聚在一起吃饭时,他父亲说。我崩溃大哭,他指着我,问我爸妈:“你看,多不坚强。”几天后,我的第二个孩子胎停。

好像过去了吧?只有我自己知道没有。我觉得自己和他越来越像了,以前开车他喜欢吃零食,现在我也喜欢吃。以前别人说什么我就是什么,现在遇到要坑钱的维修工人,我能说:“你走。”

他像是知道自己要走似的,临走前还给家里买了米,给我母亲买了手机,给自己爸妈也买了礼物。人走了,快递一个个到家的时候,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离开旧的屋子,没有请搬家公司,我累得坐在台阶上哭。在这些时候,我知道我是一个人了。但越往前走,我越觉得其实他分了一半灵魂在我的身体里,我挺不下去的时候,他还有办法。

我记得恋爱的时候,我和他说自己家里很穷,觉得很自卑。“他说,那个年代很少家庭会有钱,我能理解你,也能理解你的母亲,其实我真的觉得不管是有钱还是没有钱,它都是只是童年,我们要往前走。那是我自认为身上最自卑的地方,第一次被爱的人接纳。一个人做自己就能被接纳,我想是爱情里最重要的部分。

我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他一个人坐着,总是不开心,我上去哄他,他不说话往前走。好不容易抓到他了,他回头和我说:“别追我了,你知道我已经和你不在一个世界里了吗?我已经死了。”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水瓶座,去年他比我大13天,今天他比我小半岁,他会一直比我小下去。

那些失去伴侣的年轻人

在这个宇宙里,我们都是灰尘,

很渺小,但是我们在一起

2018年10月18日,我28岁,成为一位确诊的癌症患者。是滤泡型淋巴瘤,现在已经到了4期(晚期),再加上免疫性疾病红斑狼疮,算是绝症里的绝症。有一种检查叫做 PET-CT,全身扫描,出一张张深色的影像,有癌症转移病灶的地方会发光,别人都是这里一片“灯”,那里一片“灯”,而我的身体是一棵“圣诞树”。

虽然我们家有致癌基因,但我想就算我生病,也是40岁左右的事情,没想到来得这么快。9月体检后面半个月,我谨遵医嘱抽空去做了增强CT、淋巴结活检,结果出来,都不好。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计划,我死了之后要怎么办?

作为一个贫民窟美少女,我从很小就知道情绪是没有任何用处的,需要解决办法。90年代东北工人下岗潮,我爸妈属于其中,从小学开始我们家一直都很穷。硕士毕业之后,我去了一家民营金融机构,只想好好工作挣钱,因为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我读书时我们就在一起,然后选择了没毕业就结婚。这段感情在当时是不怎么被看好的,在世俗意义上来说,我们一穷二白,除了一张证,我们是真正的裸婚。

我当然知道钱很重要,但我实在爱重他的人品。结婚之后,毕业之前,我父亲来上海治疗半年,没有医保全部自费,他倾尽所有照顾我父母,凌晨四点,他起床开车去接我父亲上医院排队做检查。

生病害怕吗?当然害怕。确认结果的那天,我正在温州出差,收到结果之后,大脑空白了。离开房间,去走廊上个厕所,那10分钟感觉人在飘着。我尽量保持冷静,大脑放空了半小时,打车去火锅店,人被旋转门夹住了,包带断了,肩膀失去疼痛感,我还愣愣地站在旋转的半扇门里,玻璃就呼到脸上了。

一个人在店里,好多悲惨的画面从火锅里冒出来,这种陷入情绪的想象把我惊呆了。这个时候,我竟然在绝望。回到酒店,我收集信息,整理成表格,画思维导图,决定保守治疗,以及离婚。

几天之后我回到上海,见到了老公。我去附近买了一点东西吃,隔着便利店的窗户,我看到他背着我抽烟。相处6年,我太了解他,作为一个情感极其内敛的人,他总是在发愁和伤心的时候抽烟。他会因为亲戚去世,每年在那一天一个人在外面抽一会烟,这是他祭奠的方式。

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我走之后,他四十岁还要进入婚恋市场,我有点想哭。上车之后,我说了离婚。“生病也不是一件错事,每个人都会生病,没必要离婚。”他说。

10月22日,我开始治疗,在医院的病房,闻得到桂花香味。我眼睁睁看着一个和我得了同样疾病的人,因为出去没带口罩吸入了有毒气体,就引起了肺部感染中断本来规律的治疗,吃不下东西,腿瘦得和我的胳膊一样。他走的那天,病房里所有人都哭了。那是我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原来死亡离我这么近。

半年后,我离开医院回到家里休息,每天什么都不做就觉得疲劳。倒是感谢老公一直把我当个正常人对待,是啊,我生病了,但是其实我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开始在公号上写自己的患病历程,有了一些粉丝,听到了很多故事。生病之后,我还去参加了临终关怀的培训班。

生病收到的这么多安慰里,最让我感动的,是一个病友的女儿发来的8个字:“你辛苦了,辛苦你了。”在这样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在暗处的那些时间都被理解了,是真正的共情。而爱情里,老公给我提供的也是这样的东西,我懂得他,他也懂得我。

很多人喜欢听到生病后另一半不离不弃的故事,但我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和老公提出离婚这个选项,是想把这个主动权交给他,让他来选择,要不要再继续陪伴我一段时间。他是那个牵着我手的人,我们不会因为婚姻和责任不得不在一起,而是心甘情愿地握紧彼此,因为知道一松开,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对方。在这个宇宙里,我们都是灰尘,很渺小,但是我们在一起。

那些失去伴侣的年轻人

前夫消失后,我亲口说他和我没关系

2015年8月,我的丈夫消失了。

按照往常的惯例,他会在15号晚上8点往我的卡里打1000块钱的生活费,然后打个电话。但那天,我从早上6点起提醒他,他没有回复。我去银行查了3次余额,依然是两位数。后来,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关机,气得我想把手机摔了。

这是我们两个人分居的第三年,他在广东打工,本来我也一起,但因为户口问题,我回来老家带孩子念书。虽然有时候他会赌博输钱,我们也因为这个吵了不少架,但无论如何,他会给我和孩子挪出生活费。他知道我不是一个要的多的人,每个月1000块钱,带着孩子我也能活下去,大不了不买衣服,去餐厅端一下盘子。

我几乎把手机里一百多个联系人每个人都问了一遍,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只知道他最近辞了职。公公没有他的消息,兄弟姐妹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开始是心里发慌,生气,后来我觉得他也辛苦,经济压力太大,想躲一会儿,盼着他能想通然后再理我。

一个月后,他的工友和我发消息说,工厂有人来找他,还在门口拉了横幅,写着他的名字,后面跟着欠债还钱。我大概知道了是什么事情,肯定是赌博输了,借了高利贷。

果然,我接到了催债电话。关机没用,他们会一直打。一开始我会接,说这个人跟我没关系,后来听到电话响,就害怕,但又不想换号码,怕他找不到我。

有的时候,人是很奇怪的,我虽然又恨又气,但心里又觉得松了几根线。一方面觉得,他离不开我,我在的时候,他很乖,会好好打工,不赌博;另一方面,我相信他还爱我,只是害怕才不敢联系,他不是不想当个好爸爸,好丈夫,他只是无能为力。

我还是每天打电话,听到已关机的声音,觉得也是一种联系。有时候做噩梦,我梦到他被高利贷找到了,一群人追着他,打得他浑身是血。我在梦里喊,你快跑,醒来嗓子都是哑的。

我不得不回娘家,在家门前一个路口,一个人站了半个小时。我妈见到我就擦眼泪,那个晚上,她塞给了我几千块钱。也是在那一刻,我真的不想爱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嘴上说爱你,却一步步把你往火坑里推。

第二年春天,有人告诉我,说他的哥哥收到了他的消息,但是要所有人都瞒着我。他去福建了,不是一个人去的,有新的女人,也有新的孩子。我看着越跑越远的儿子,自己瘫在了地上。我和他的哥哥摊了牌,叫他回来签离婚协议,否则我没办法再婚,就当是对我的最后一点仁慈。

消失400多天之后,2016年11月,我看到了他最后一面,活着,胖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爱过我,但是我知道,曾经为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那些失去伴侣的年轻人

来源: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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