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饶五小杀人案的另一面

作者：@武志红

你的立场，怎么就和一位很可能的精神疾病患者一样了呢？

​​决定为上饶五小的校园杀人案写一篇长文。

决定的时候，有些不安，因为现在微博风气真是不怎么样，太容易引起潮水般的攻击，坦然说，我胆小，真不愿被攻击，甚至围攻。

文章估计也会让少人人内心难安，如果你已经认定，事情真相就是：男孩霸凌了女孩一年，然后被爱她的父亲行使正义，虽然父亲手段过了，但那是爱呀，并且，你已经为这种认定表了态，那读这篇文章，你可能会不舒服。

但有不安很重要，有不安，我们才能思考一下，事情有可能有另一面。

内心有两种矛盾的声音、矛盾的情感，这虽然会让人不那么舒服，但至少，这或许证明，你不太偏执。

上饶五小的校园小人案中的女孩父亲王某建，从目前的信息看，他至少是有偏执的，即他认为事情是怎样的，就认定是怎样的，不与人沟通，不吸收其他人的信息，只坚持自己的判断，把自己的判断当作事实对待，而对方不接受时，他会有暴力倾向和暴力行为。

其实事情刚发生后，网上流传的男孩女孩所在班级的家长微信群聊天截图，就显示了这一点。从王某建发出的信息看，那个男孩非常可恶，因为：

1）男孩已经霸凌女孩很长一段时间，“从开学到现在几乎每日打骂”；

2）女孩妈妈已和男孩沟通好几次，女孩父亲也说过他，但没用；

其他一些，是网上传言：

1）男孩已霸凌女孩一年多（我没见到原出处，女孩父亲也没说），而且是性骚扰。

2）女孩父母，已经和男孩家长和学校沟通多次，但没有效果。

3）惨案发生前，再次沟通，可男孩家长没出现，女孩父亲失控杀人。

4）男孩父母家境好，班主任很势利。

……

这些信息综合在一起看，男孩真的很可恶，男孩家长和校方很可恶。

但是，最基本的事实，还是要看当事人的第一人称说的话，从那些微信截图还能看到更多信息：

1）男孩欺负女孩的信息，男孩父亲和班主任，是杀人案发生的“昨天”才刚刚知道。

2）女孩母亲说，老公脾气坏。

3）女孩父亲不断在发威胁，没看到在寻求沟通，可能是，他有严重偏执，所以把自己认为的信息当真，然后认为不用沟通，他认为的，就是真相。

4）女孩父亲发出第二条长微信威胁后，竟然来了一句“信息请勿回复”，这完全不是沟通态度。

5）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是沟通未果吗？男孩父母去了吗？态度很不好吗？最初信息中并未显示，但女孩父亲是带了刀去的。

6）就算没有任何心理学或精神病学知识，一位大男人，在小学里，当着那么多孩子的面，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痛下杀手，制造血淋淋的惨案，这会是心智正常的人干的吗？

并且，从女孩父亲发出的信息中，你还能看出一些不对劲的信息，例如：

女儿出生后，夫妻俩就辞职全陪孩子了？

还有一个信息值得注意，女孩姓何，而他姓王，事发重男轻女大省江西。对于上饶我不了解，但我猜他是一个上门女婿。

所以从这些有限的信息，我判断，他的精神状态是有问题的，至少有偏执。并且，他可能是一位失败的男人，辞职在家，是因为没法在社会上立足。

昨天发了微博后，有网友提供截图，显示这个判断很可能成立。

但是，我忽视了一个信息——女孩父亲说，他和太太，都和男孩“已经沟通多次未果”。我也有预判在里头，因判断他精神不对，所以对他的信息不够重视，忽视了这个细节。因此引起很多人的批评和攻击，我把这条微博给隐藏了。

可请想象，一个大男人，和男孩“沟通多次未果”，然后就带着刀子去学校，这不是太有问题吗？

惨案发生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澎湃新闻采访了男孩父亲刘先生，他再次确认，自己是第一次听说，并且加了女孩母亲微信，主动跟班主任提了调解，协商好要双方家长一起见班主任去谈。

可到了晚上，班主任给刘先生说，女孩父亲是不能沟通的人。男孩父亲提出，当着校方去沟通，班主任拒绝了，说没有用，女孩父亲沟通不了。这里，班主任也讲到一个信息，女孩父亲很暴力，连女儿老婆都打。

对于男孩父母来说，目前可以看到，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案发当天和女孩家长沟通。但班主任的说法是可能成立的，女孩父亲的确不能沟通，他毕竟是带了刀子去的。到底为什么没沟通？目前男孩父亲说，是班主任建议的，而不是他们傲慢。这一点，要等班主任或女孩妈妈确认，只怕也只有他们才能提供准确信息了。

采访中，男孩父亲多次说到，家长会上他都不知道。并且上次家长会就发生在4月25日，女孩母亲应该就坐在他旁边，但也没说这件事。

如果女孩父母每天接送女儿，早就知道女儿被霸凌，而且“天天哭”，家长会不可能不知道吧，并且，男孩父亲说得有道理，以王某建这样的个性，可能会忍到现在吗？

所以另一个说法是很可能的，就是女孩父亲王某建，也是第一次听说，其他很多信息，是他“脑补”的。

昨天晚上，看到一位家长，Ta的孩子就在这里，Ta的讲述补充了这些信息：

1）两个孩子三月份才同桌，哪里来的“打一年”；

2）真正起因，可能不是校园霸凌，不是打一年，而是男孩亲了女孩脸一下，这个信息被女孩父亲知道了；

3）女孩父母到了学校后，女孩母亲单独和班主任沟通，说自己被长期家暴；

4）这位家长说，“我们家长想要联名发这个帖子”，“把这些真相说出来”；

5）这位大男人行凶时，孩子们都在现场，这是严重创伤；

6）此前已有两个男孩转学，因为女孩父亲威胁过他们，也是女孩对父亲说“男孩打她”；

很多人说这位家长是在洗地，但是，太多信息有一致性。即，女孩父亲王某建有暴力倾向，特别是有女孩母亲的信息佐证，同时王某建自己的微信留言，显示了强烈的暴力倾向。

并且，他发了威胁信息后，再加一句“此信息不用回复”，那也显示了他自己并不想沟通。

综合以上信息，我推断事情很可能就是这样子：

男孩平时和女孩并无太严重矛盾，但事发前，也就是4月25日家长会后，很可能就是惨案发生前一天，男孩亲了女孩一口，这个信息被女孩父亲知道，对于他来说，这是比孩子被打被欺负更具有刺激性的信息，所以他虽然一再威胁，但可能没有心理空间去容纳这个信息，按耐不住立即行凶了。

也要说说相反的信息，关于男孩霸凌女孩的信息，目前只有两个真正的信息源：

1）女孩父亲的说法；

2）新京报的采访，一位四年级的孩子说，他听别的孩子说过，刘姓男孩在卫生间里欺负过何姓女孩，而且说他们同桌很久了；新京报还引用一个五年级的孩子话说，四年级有一个小霸王，连六年级的孩子都打。

但是，这个信息有点问题，事件中的男孩女孩是三年级的，被杀男孩才不到10岁，而且他们今年三月份才同桌，再说三年级的男孩，会去欺负六年级的？我觉得这是不够靠谱的采访。

因为估计太多网友，还有非常多的大V，也包括其中一些我很尊重的大V，已经站队表态，支持了女孩父亲，所以我写这篇文章，只怕肯定是骂声一片。

但没所谓了，毕竟这件事很值得探讨和关注。

虽然最后真相的认定，是要等警方的消息，但以上这些信息，是可以拼到一起来做一下推断。我们每个人，不是都自己做了各种推断了吗？

另一个方向的推断很重要，不然等真相是一个精神病人滥杀的真相确认后，你们会不安吗？

特别是，你的立场，怎么就和一个很可能的精神病人一样了呢？

此前浙江瑞安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

2018年9月，一位女孩父亲林某某，在瑞安隆山小学三楼一厕所内，同样也是用水果刀将一个不到的10岁小男孩叶某捅死。

理由也是，林某某的女儿，在学校和这个小男孩发生口角，眼睛被打到，但伤势轻，未就医，正常上学。

最后警方给林某某做了鉴定，称他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但事发时处于缓解期，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事情简直是一模一样，不过林某某比王某建稍好，因为是在厕所虐杀小男孩，而不是在教室，这样就没有直接刺激到太多孩子。

网络舆论也一模一样，最初也是各种谣言，例如说女孩眼睛已瞎，而男孩家庭有势力，最后女孩父亲愤怒出手。

有严重偏执和暴力倾向的男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很容易成为家庭和社会的严重危害者，因为他们不能很好地区分想象和现实，即“自己的内在想象”和“外在事情真相”，他们会认定自己的判断就是真相，并且拒绝沟通。因为，真相就是他们认定的，那还沟通什么呢？

并且沟通是危险的，因为他们觉得，你的澄清是狡辩，你认罪态度不好，然后就可能暴怒伤人。

也因为他们对被欺负极其敏感，所以容易启动这一系列的心理机制。

这样的个体犯罪，真的很难控制。一旦呈现了暴力倾向，并有暴力伤人历史，相关人要充分意识到危险性，是很重要的，例如上饶五小，此前两个男孩就转学了，这虽然代价可能不小，但是明智的。

除了事情本身值得反思，公众舆论也值得反思。

为什么这类事一发生，凶手很容易被视为英雄？

首先是有一个不公正的大背景在。校园霸凌是非常严重的现象，而且喜欢霸凌的青少年，还特别喜欢拍下霸凌受害者的视频，在网上流传，这一次次激起公愤，但是，以我所知，没有一次这样的事件，是被公正处理的，校方和司法体系都会说：没有人受伤（即没达到刑事级别的伤），小事，都是未成年人，都处理了。

但校园霸凌绝不是小事，特别是严重被霸凌，如一直被团体欺负很长时间的，那可能会严重损坏甚至摧毁被霸凌者的自我。作为一个宅男、滥好人加学霸，我这种风格是容易被霸凌的对象，小学时的确是各种被霸凌，到了五年级我狠了起来，才基本消失了。我深知其苦。

咨询中，更是听说过持续长时间的严重霸凌，还有那些可怕的霸凌视频，那会给受害者造成巨大伤害。

如果你的孩子被严重霸凌，你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孩子，让他也学会保护自己。

光家长这样做，有时力度很不够，所以校方、社会和司法体系，必须在法律和制度层面给予重视，我认为，该直接给予这些潜在的未成年犯以惩戒。

并且，我一直纳闷的是，就算现在的法律不能对霸凌的未成年人做什么，但难道不能把他们的父母给予重罚吗？

可能是校园霸凌太重，而司法体系处理得也太轻，导致积攒了巨大民怨，所以当上饶五小杀人案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大家立即各种投射，认定女孩是被霸凌者，而女孩父亲是在行使正义。

但是，以我的推断，像王某建这样的父亲，他对女儿和妻子的霸凌，只怕会非常严重。

这件事还可以继续深思。

实际上，不只是王某建会被视为英雄，一些滥杀无辜的反社会人格案，当事发最初一样也会得到类似待遇，会被网络舆论视为英雄。这是很可怕的。

例如厦门公交车纵火案，凶犯陈水总是个经典的反社会人格，他在公交车上纵火杀死了几十个人，但就是因为有消息说，一些有关部门没有给他合理的补助（这后来被证实不成立），然后他就被美化了。可他杀死的，是几十个无辜的人啊！

张献忠这样的人，可能在我们社会是一直非常有市场的，不难找到拥护者。

可以说，不仅校园霸凌值得深思。

舆论把王某建美化也值得深思。

陈水总被美化一样值得深思。

不然，大家就都是在一个巨大的火山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