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11月的一个周五,我实在放心不下老七,便借口有事从市里回了小城,专门去菜市买了他喜欢的菜,约他下班后过来吃饭。
做饭时,脑子里不停演练着等会儿见到老七时的表情和话语,然而等他真正开门进来、用夸张的笑容和语气惊呼“哇,好香啊,饿死我了”时,我所有的准备好的话,都在刹那间被一张严丝合缝的网禁锢住了,只能假装没看到他瘦削的脸颊和下巴上争相冒头的胡茬,努力协调脸上的肌肉,让自己笑得自然些:“那等会儿多吃点。”
餐桌上,老七兴致很高,不停地谈天说地,似乎生怕冷了场,我也努力应和着。但这样的情形最终并没有持续太久,几杯白酒下肚后,老七的面具开始分崩离析。
我在厨房收拾,刻意放慢了速度,耳神经高度绷紧,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声响。
老七在客厅里给果果打电话:“你想我没有?爸爸这周有事,暂时先不回来……吃了,糖醋排骨、青椒回锅肉、胡瓜二季豆,我下次回来给你做哈……喝了,只喝了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你这周乖没乖,有没有惹妈妈生气……你想要什么,我回来给你买……”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着他失魂落魄打电话的声音,我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客厅里的说话声停了,我平复好情绪,泡了杯茶,回到客厅。
老七半瘫在沙发上,头枕着扶手,仰望天花板,胳膊无意识地搭在两边,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更像是没了魂。我喊他喝点茶醒醒酒,他慢慢扭过头,转向我,目光涣散,泪珠闪烁,嘴角抽动着,最终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三姐,潇潇有没有找过你?好大点事嘛,就离婚了。搞不懂,我真的搞不懂……”
他到底还是提起了那个我们在餐桌上一直在刻意回避的话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愤慨激昂、手舞足蹈,一会儿又萎靡不振、喃喃自语。等他折腾完,筋疲力尽地躺在沙发上喘粗气时,窗外天已经黑透了。
我拉着他,想扶他去床上休息。他两手抱头,闭着眼皱着眉,使劲摇头:“别动我,我没醉,我就在这躺会儿,躺会儿……”
我搬不动他。那个曾经被我轻而易举背在背上洗衣做饭的小不点,早已长得比我高比我壮了。最终,我只是打来水,给他洗了脸、洗了手,把他的双脚一并挪上沙发,盖上被子。
那天晚上,我在沙发的另一端,就着满屋子的酒气和断断续续的呼噜声,静坐了很久。
2
这是老七和潇潇离婚后的第一个周末。
从血缘上说,老七是我最小的弟弟,从感情上说,我俩更似母子。母亲一共生了7个孩子,活了5个。老七出生时,母亲已过中年,艰辛的孕育掏空了她原本就已孱弱的身体,而那时大哥二姐均已结婚,五妹在上学,父亲要工作养家,照顾老七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身上。后来,我工作结婚,有了孩子,老七也一直跟着我生活。后来父母离世,把房子留给了他,但他也只是偶尔回去住住,大部分时间还住我家。
老七并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只勉强念了个大专,毕业后,走关系进了电力公司。他在感情上晚熟,断断续续谈了几次恋爱,都不冷不热。
直到2005年,在市里读大学的潇潇来小城旅游,遇上滑坡,危急时,在现场的老七拉了她一把。从那一刻起,老七仿佛忽然开了窍,一改平日的不修边幅,天天洗澡刮胡子,衬衣熨得笔直,还破天荒地开始戒烟、学做菜,甚至张罗着装修那套父母留给他的房子。
第二年春天,老家一位长辈过90大寿,老七竟然带了潇潇过去。地偏路远,车子进不去,走到长辈家时潇潇也乏了。大白天里,老七打了盆热水,一脸心疼地蹲在后院给潇潇泡脚。这让一干亲友大跌眼镜,避开潇潇围着老七起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咱家的榆木疙瘩都知道疼人了。”老七也不恼,咧嘴弯眼,笑得既傻气又喜庆。
那一刻,我既欢喜又有些隐隐担忧。喜的是他总算遇上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忧的是两人相差近十岁,潇潇的老家还远在千里之外。
果然,两人的恋情遭到了潇潇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早已为潇潇规划好了未来——毕业后回家考公务员,然后就近成婚。那段时间,老七忧心如焚,三番五次往潇潇老家跑,不到一个月就瘦了一大圈。
最终,老七的诚心没能感动岳父岳母,却彻底打动了潇潇。2006年6月,潇潇大学毕业后,瞒着父母偷偷和老七领了结婚证。
婚后,潇潇跟着老七回了我们的小城。小城发展有限,没有跟潇潇专业对口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潇潇怀孕了。老七当着我们的面跟她许下豪言壮语:“干嘛要工作?你开开心心地养胎就好,我来养你们!”
老七对潇潇确实很好——吃饭时,添汤夹菜;走在一起,要么抓着潇潇的手,要么搂着潇潇的肩;曾经连扫帚倒了都懒得扶一把的人,婚后主动揽过了洗衣做饭等大部分家务。
2007年春,果果出生了。曾经连女儿婚礼都拒绝参加的潇潇父母终于妥协,拎着大包小包过来小住了一段时间。
夫妻恩爱,父母谅解,女儿降临,这个小家庭总算是圆满了。
多了一个孩子,自然就多了数不清的琐事,老七和潇潇都变得异常忙碌。也会有些争执,但都不激烈,往往是前一刻还拉着脸,下一刻就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了。所以,当潇潇偶尔向我倾述两人之间的小矛盾时,我除了倾听、劝慰及私下提醒老七外,并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这就是生活的常态。
3
小城消费不高,老七的收入足以应付一家人的开支,但在2008年果果刚满一岁时,潇潇还是决定结束全职主妇的生活:“我怕在家里待久了,会和社会脱轨。”
老七虽不太赞成,却也拗不过她。原本学设计的潇潇去了一家公司当出纳。白天,果果由已经退休的大哥大嫂带着,下班后,两口子再把果果接回去。
潇潇工作认真,当年就考下了会计从业资格证,成功转了会计岗,第二年又考下了会计初级职称,很受老板赏识。
2009年底,潇潇忽然扔出一枚重磅炸弹,搅乱了老七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她提出搬去市里住,一是果果马上就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市里有更优质的教育资源;二是老板给她推荐了市里一家规模名气较大的公司。
惊愣之余,老七坚决反对。生在小城,长在小城,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密密实实地扎根在小城,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砖一瓦。
可潇潇的态度毫无转圜余地:“哪怕是租房住,我也要带果果过去。”她倔强的神情,不容置疑的语气,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顶着父母压力、依然义无反顾跟老七领证结婚的小姑娘。
两人僵持不下,第一次陷入了长时间冷战。
年后,潇潇坚持带果果去了市里。
我劝不动老七,也无法阻拦潇潇,唯一能做的就是休了年假,揣着颇为复杂的心情,陪潇潇四处找房、联系幼儿园。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擦窗抹地时,我掂量了很久,才试探着开口:“潇潇,一个人又工作又带孩子,不容易的。”
她蹲在地上,擦地板的节奏没有丝毫停顿,淡淡地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老七心里憋着气,一直冷眼旁观。他笃定如果无人援手,潇潇撑不了多久,最终还得回来。然而,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
潇潇确实很忙——每天得早早起床准备早餐,送果果去幼儿园,然后赶去上班;中午,果果在幼儿园吃饭,她需要去菜市买菜;下午一下班就得冲到幼儿园接果果回家,然后做饭,做家务,带果果出去玩,讲睡前故事,直到果果入睡了,才有时间忙自己的事;到了周末,还得陪果果参加各种活动——可她并没有因此忙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反而很快就把所有事情都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开始备考注册会计师了。
老七只能让步了,拿出多年的积蓄在市里买了房。一家三口的生活,正式从朝夕相伴,变成了只在节假日团圆。
潇潇没再回过小城,平日上班,没时间回;周末,要陪果果参加活动;春节,一家三口都在潇潇的娘家过,以弥补远嫁而不能经常陪伴父母的亏欠。
小城里那个少了潇潇和果果的家,变得冷清起来。一个人生活,老七也懒得收拾,又重新回到了曾经单身时的状态——早上睡个懒觉,踏着点去上班;晚上,看看电视,打打小麻将。
原本温馨干净的屋子也慢慢蒙了尘,东西乱七八糟地摆着,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头和烟灰,卫生间里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我好几次要求老七收拾下屋子,甚至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打扫卫生。他只好凑上来跟着收拾,但做得极其潦草:“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就我一个人住,整那么干净干啥?”
4
2013年,果果上小学,我也退休了。
小城越来越留不住年轻人,儿子毕业后也不愿意回来,自己在市里找了份工作。我便在同一个小区买了套房,离老七家很近,经常会过去帮着潇潇接送果果,做点家务。
我确实存了私心,希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能尽量缓和潇潇与老七之间的关系——那时,他俩发生冷战的频率越来越高,老七是个闷葫芦,一般不愿意谈家长里短的琐事,而潇潇有什么事也习惯压在心底,自己解决。所以,每次嗅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我都要变着花样打探,才能窥知事情始末。
工作上,潇潇已经考过了注册会计师和中级会计师,又在备考注册税务师。她跳槽去了市里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收入节节攀升,从刚开始工作时不足老七的1/3,到现在已经甩了老七一大截。而老七,临近40岁,越发不想折腾,依然留在小城。
生活上,潇潇自律得有些苛刻,晚睡早起,不追电视剧不打麻将,包里随时装着书,手机里总是有课件。对未来的路,她有很清晰的规划。而老七喜欢随意的生活状态,他觉得计划赶不上变化,舒舒服服过好眼下就行。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几次三番催促老七像潇潇一样,把闲暇时间利用起来学点东西,免得两人的差距越拉越大。他却不以为然:“我是学不动的,一看书就想睡觉,反正我也没啥大追求,她学得进就学,我做好后勤工作就是嘛。”
他俩如同两条相交线,顺着各自的人生轨迹慢慢靠拢,组成一个家庭,然后又从那个相交点出发,继续向两边延展。而对生活的不同态度,尤其是育儿观念上的各种矛盾,不断地撑大着这两条线之间的距离。
潇潇很认同“父母在孩子早期教育”中的作用,尤其强调以身作则,而老七则信奉散养;潇潇认为要充分尊重孩子的话语权,经常鼓励果果畅所欲言,老七认为潇潇太过于放纵果果,以至于她无视长幼尊卑,说话没大没小;潇潇认为综合能力很重要,每个周末,从跳舞、画画、弹琴到各种户外运动,排得满满当当,而老七对“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之类的理论深恶痛绝,认为潇潇对果果施加了太多压力,“要给孩子一个快乐童年”。
对此,潇潇不屑地说:“快不快乐是果果自己说了算,只要她愿意学,喜欢学,我们就应该支持。再说了,想让她纯粹地感觉快乐有很多方式,你可以带她去旅游,看不同的风景,吃不同的小吃,肯定比你让她在家看电视玩电脑更快乐。那你为什么不选择前者?很简单,前者的成本太高了,你负担不起,所以选择了最廉价、不需要你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够得着的方式,还美其名曰给了她最自由的爱!”
诸如此类的争执太多了,虽然每次两人都是抱着好好沟通的打算开场,最终均以不欢而散告终,接着就是或长或短的冷战。
作为一个身份尴尬的旁观者,尤其是教育这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我无法说两人谁对谁错,但能很清楚地看到果果的态度——在潇潇的影响下,果果特别喜欢看书,能安安静静地在图书馆坐上整整半天,也常常把学习挂在嘴上。而且,她确实不排斥各种兴趣班,甚至表现出了莫大的热情。
老七对此很不屑,认为女儿就是被潇潇洗脑了,等醒悟过来,必然会反抗。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老七的预想前行。
5
一次,我带果果去参加舞蹈演出。正式开始前,孩子们聚在一起闲聊,说到了各自的妈妈。果果骄傲地扬起头,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勤快”、“能干”、“爱学习”、“讲道理”……
边上的家长听得有趣,逗她:“那你爸爸呢?”
她俏皮地撅起嘴巴,夸张地摇了摇头:“我爸呀,是我妈的反义词!”
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我站在人群中,扯着脸皮笑得很勉强。
回家路上,我故作轻松地问果果,在她眼里,爸爸有哪些优点?她嘻嘻哈哈地喝着奶茶,想了半天,说:“我爸放假的时候,会回来洗衣做饭……嗯,他也做其他家务,但是呢,经常要我妈喊他他才动……嗯,他还给我买东西,然后,好像就没什么了吧……”
回去后,我很严厉地提醒老七注意一下。他很烦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教育方式和生活习惯,我不觉得我的是错的。”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潇潇去外地出差,我们3人在家吃午饭。饭桌上,提起下午得辗转3个地方去上兴趣班,老七随口对果果提议:“我看着你学这么多东西都累,要不减两门课算了。”
“不!”没有丝毫犹豫,果果一口回绝了,“你以为我像你啊,一天到晚找不到事情干!”
老七夹菜的手僵了僵,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原本放在桌上的左手,松了紧,紧了松,最终半散开,微微发颤。我紧张地盯着老七,防备着他会在失控之下忽然发难。
果果扒完一口饭,抬头对上老七乌云密布的脸,才意识到老七生气了。她嬉皮笑脸地讨好道:“哎呀,爸,我开个玩笑嘛,把身体气坏了划不来。好了好了,不气了哈。”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懒,那么一无是处吗?”喉结翻滚半天,老七最终吐出这么一句话。
“不是啊,但我说的也是实话嘛,你确实一天到晚都在喝茶看电视玩电脑啊。”
“吃饭吃饭。”我开口打断了父女俩的对话。
看着饭桌上的老七父女俩,我实在不好受——我想起果果刚出生那年,老七和潇潇一人抱孩子一人拎东西、边走边逗弄果果的画面——而现在,常常是潇潇和果果大手牵小手地黏在一起,跑跑跳跳,有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儿歌,老七更像是一个外人,要么背着手走在母女俩前面,要么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诸多征兆,让我预感到老七和潇潇间迟早会有一场矛盾大爆发。我暗自祈祷这场爆发能来得晚一些,破坏力小一些,然而,该来的始终还是来了。
6
那是2014年6月,吃完晚饭,潇潇回房间听课件,老七辅导果果写作业,我在厨房熬银耳。
期间,果果各种调皮,老七一怒之下一把撕碎了果果的作业本,并把书包里的书本文具全部倒了出来,狠狠砸在地上。果果哭得撕心裂肺,第一反应不是认错,而是企图讲道理:“我确实不对,但你这样做也不对……”
果果的行为直接导致老七从呵斥上升到了暴力惩罚。见我和潇潇都冲进了客厅,老七红着眼睛吼道:“今天哪个都不准插手!以前就说好的,一个人管,其他人不要插手,你们管的时候,我没当场插手,你们也一样!”
潇潇脸色很难看,停滞几秒后,最终还是转身回了房间。
那次,除了体罚,老七还对果果说了很多诸如“猪都不如、不配做人”之类侮辱性的话语,而这一点恰恰犯了潇潇的大忌。
教育完果果,已经过11点了。潇潇陪果果去洗漱,卫生间里,隐隐传来些许柔和的交谈声,再然后是儿童房轻轻关门的声音。
我和老七坐在客厅,没有交谈。冷静下来,老七似乎有些后悔,重重地叹了口气后,起身默默收拾好一地狼藉,而后倒了杯茶,再次把整个身体靠上了沙发。
良久,潇潇从儿童房出来,径直走到老七面前,神情和语调都冷得如同冬日的寒冰:“这是最后一次,我再听到你这么骂她,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来处理亲子关系,那我们就离婚,免得互相伤害。”
说完,潇潇转身回了儿童房。
那是潇潇第一次把“离婚”抬上桌面。我心中一颤,偷偷看了眼老七,他半躺在沙发上,闭着眼,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那晚,我睡在客房,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听到老七进卫生间洗漱完毕进主卧的声音。我们4个人,3个房间,也许真正能在短时间内放下心结、安然入睡的只有果果一人。
第二天,老七没睡懒觉,早早地起床做了早饭,并主动提出接送果果。潇潇没吭声,果果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很快就被老七一个“超级大冰激凌”的许诺收买了,眉开眼笑地出了门。
家里就剩下我和潇潇。我想为老七说些好话,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她听着,没怎么回应。大段的沉默后,潇潇问我:“三姐,你觉得老七真的能改吗?”
我想回答“能”,但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吐出来的还是“不知道”。
半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挺羡慕果果的,只需要一个冰激凌,就能彻底放下所有不愉快。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我和老七还能走多远,我们之间的分歧太大了。”
“我那么努力地学习,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我担心有一天,果果会像我一样远嫁他乡。当初我义无反顾嫁给老七时,天真地以为距离不是问题,大不了多搭点车费,多回去看几次就是。可真的有了果果后,我才知道对于一个普通的小家庭而言,什么叫做‘远嫁不比远游’,‘远游,父母犹可盼,远嫁,一年难一面’。我们要上班,果果要上学,算来算去,真正能挤出来的时间也就剩下春节了……”
“每当想到父母一天天老去,我却不能陪伴左右,心里都像刀割那样的难受。我希望我可以早点实现财务自由,想回去待多久就待多久,也希望如果日后果果远嫁,我有足够的能力在她安家的城市买一套房,避免她再重复我现在的无奈……”
说着说着,一贯倔强的潇潇落了泪。嫁过来那么多年,那是她第一次向我提起远嫁的苦。
走着走着,我们的婚姻就到了头
我私下问老七,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潇潇。他说:“我心里要是没有她们母女俩,怎么可能一放假就往市里跑?可每次开开心心地回去,都要应对一堆的条条框框——东西必须摆放在指定的位置,捆窗帘必须把褶皱理出来,绳结漂漂亮亮地露出外面……本来家应该是放松的地方,结果整得比工作还累。牙齿舌头那么亲,都有不小心咬到的时候,夫妻嘛,哪会没点小磨擦,非要这样一二三四罗列几大条出来——但是,这么些年,我哪怕心里再不痛快,也从来没有借口有事不回去过。”
几经权衡后,我劝老七去潇潇的老家安家。老七苦笑:“我过去干什么?再说了,难道过去了我们之间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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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继续维系这个家,老七和潇潇都在尽力调整,但也只是稍有好转,始终无法达到对方满意的状态。两人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果果这个话题,生活上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交集。
然而,果果却正好是两人间最大的定时炸弹。
2017年春,刚满10岁的果果已经隐隐有了进入叛逆期的趋势,性格脾气大变,在潇潇面前还好,在老七面前,老七说一句她顶一句,用不了几个回合,就把老七惹得火冒三丈。
比如,老七苦口婆心地给她讲道理,她皱着眉斜着眼,一脸的不耐烦:“你能不能像我妈一样,说得通俗易懂点?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我都听烦了。”
慢慢地,父女俩因为各种鸡毛蒜皮而引发争执成了每周末的常态,而潇潇除了教育果果外,更多还是生老七的气:“她多大,你多大?你明知道自己那套方法和她沟通不见效,就不能转个弯?你天天有时间捧着手机刷微信,看花边新闻,都不愿意多看一点教育类文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教育到底哪出了问题!”
老七也很恼怒,觉得潇潇无理取闹,把果果不省心的气全部撒在自己身上,更认为果果之所以不把他放在眼里,正是因为潇潇长期为她撑腰,让她潜意识觉得爸爸做什么都是错的。
夫妻两人的关系再次跌入冰点。独处时,我想方设法在潇潇面前提起老七的好,希望他们之间能有所缓和。潇潇显得很疲倦:“三姐,我现在真不想提他,只想集中精力引导果果尽量平稳地度过这段叛逆期 。”
几个月下来,果果逐渐回到了正轨,但依旧和老七不太对盘。
10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潇潇到外地出差,临行前专门叮嘱老七控制好情绪,不要又和果果闹僵了。老七说“好”。
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而这次冲突,也成了压死两人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8
那天晚上,父女俩因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激动时,果果骂了句脏话,老七瞬间就炸了,连打带骂。果果坚决不认错,说认错还不如去死。气头上的老七一把拉开门,拽着果果往外推:“去,跳楼跳河撞车捅刀子,随便你,我看你能威胁到哪个?”
“咣”地一声,随着防盗门被重重摔上,被推出去的果果没像以往那样迅速拍门认错,而是二话没说,径直冲下了楼。等老七意识到不对劲,慌慌张张冲下去找人时,茫茫夜色已经见不到果果的人影了。
在确定果果没来我家后,老七慌了神。最开始他还强撑着不给潇潇打电话,想自己把事情解决好。可到处找了一圈,依然找不女儿后,他扛不住了。最后,还是潇潇通过联系果果平日玩得好的一个同学找到了果果。果果拒绝跟老七回家,在和潇潇通了电话后,最终来了我家。
第二天下午,潇潇赶回来,正式跟老七提出离婚。
老七不愿意放手。再难的时候,他也没想过离婚。他诚恳地对果果道了歉,并对果果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在短短的抗拒后,果果接受了老七的道歉,父女俩的感情迅速回暖。可潇潇却不为所动——这是她一贯的办事风格,雷厉风行,下了决定就绝不拖泥带水。
为了尽量挽救,老七甚至主动提出愿意辞职跟着潇潇回她的家乡。潇潇沉默良久,揭开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打了老七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当一个全职主妇,开开心心地过小日子,可是08年初春,我为什么会坚持出去上班?难道你忘了吗?大年初九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带果果,你和朋友在外面喝酒打牌到12点多才回来,我们俩争吵,你恶狠狠地说果果和房子都是你的,喊我滚。除了随身携带的钥匙,我什么都没拿就哭着冲了出去,到了大街上,才发现自己在小城里居然无处可去。
“小城的冬天有多冷,你是知道的,但你一直没有追上来。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蹲在角落里。我恨透了自己为什么要远嫁,为什么要听信你‘养我一辈子’的诺言,为什么不去工作,以至于连养活自己、争取抚养权的能力都没有。我当时就想着熬到天亮马上回我家,可我无颜回去,怕爸妈明明伤心还要强撑笑脸来安慰我,也怕果果那么小就没了妈妈。
“最终,我冷得不行了,还是硬生生地踩着自己的尊严回了你家。拿出钥匙时,我犹豫了很久,哭着抽了自己几耳光,才鼓起勇气开了门。进屋时,发现你在卧室睡得很好,呼噜声震天。那一刻,我就对你彻底死心了。
“所以,我那么拼命地工作,在市里安定下来后,再也没回那个所谓的‘家’一次,因为我始终记得那是你的家,那里面,埋藏着我最屈辱、最狼狈的记忆。
“为什么我那么在乎果果的教育?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怕她输在起跑线上,我是想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多帮她储备一些谋生的能力,以防哪一天她像我一样,冲动之下远嫁他乡,当对方面目狰狞地呵斥她滚出去时,她可以骄傲地摔门而出,不用担心走出那个家门,该如何去养活自己。
“这么多年了,我不是对你没有丝毫感情。相反,很多时候我其实很感动,也是真心享受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过生活的日子。我也无数次告诉我应该大气一些,放下那段经历。但你也看到了,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磨合不了。你累,我也累。与其让这份累耗尽所剩不多的感情,不如一别两宽。”
9
那天,老七失魂落魄地来找我,失声痛哭:“那么多年,我就唯一一次对她说了个‘滚’字,没想到她居然会记那么久。”
“因为她不想出去,我本来推了朋友好多次,实在推脱不过去了才出去的。喝了酒打了牌,本来脑子就有些不清醒了,回家看她甩脸色,一时间来了气就争执起来。话赶话,赶着赶着就朝她吼了那句重话。
“她甩门跑出去我就后悔了,本来想追上去,果果又醒了,一直在哭。我抱着果果也不敢走,想着她就是一时生气,就一边哄果果一边站在窗边看,直到见她的身影进了小区,我才闪身进房间。因为怕她还在气头上,我就上床假装睡着了。后来她再也没提这事,我就以为算是翻篇了。虽然我一直没给她正式道歉,但也加倍对她好,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我的歉意。我以为她是懂的。
“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嘛,有必要记那么久吗?她说话确实不带脏字,但那次说得比直接骂人还伤人,句句往我心窝子上捅。我就算再生气,还不是过了就过了,没往心头去……”
潇潇捅破的那层窗户纸,彻底摧毁了老七挽回的信心,他同意离婚,唯一的要求是要果果的抚养权。
“你觉得果果会选你吗?经济上,我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教育上,或许我俩的方法都不对,但至少我愿意学,不断地调整;亲子关系上,我和她更亲密,她已经在开始发育,会和我讨论买什么样的小胸衣,月经大概什么时候会来——这些她和你说过吗?”
确实,在争取果果的抚养权上,老七没有丝毫优势。他退而求其次,要求潇潇不要带果果离开市里。潇潇沉默了很久,最终许下“果果成年之前不会离开”的承诺。
财产上,两人没有纠纷。老七要把市里的房子给潇潇,潇潇拒绝了:“我自己重新买一套,这套你留着吧,万一你周末回市里,还有个地方住。果果如果想过来找你,住着也方便。”
办好离婚手续的当天,老七就逃回了小城。
下午,潇潇上班还没回来,我接果果放学,强打着精神在厨房里帮忙准备晚饭。
果果推门进来,闷头帮我摘菜,摘着摘着,忽然轻声说:“姑姑,我爸妈离婚了。我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我们班上有好几个同学的爸爸妈妈都离婚了。妈妈给我说,即便他们离婚了,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说着说着,她嘴角一瘪,眼睛一红,眼泪就出来了:“你别看我平时和我爸吵吵闹闹的,其实我们感情还是很好的,我想我爸……”
我心中一痛,想说点什么,眼泪却先涌了出来。我赶紧转身,抹掉眼泪,撑着笑脸安慰她。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哭完了也就好了,到最后,又恢复到了平常咋咋呼呼的模样:“哎呀,我得赶紧给我爸打个电话,喊他好好吃饭,多锻炼身体,不然他一个人生病了咋办?”
晚饭后,我们出去溜达。果果在公园里滑滑梯,我和潇潇坐在长椅上。
茫茫夜色中,她说:“三姐,我知道老七不坏。这些年,如果没有他每个周末回来包揽大部分家务,我也没那么多精力考试。但我们俩生活在一起太累了。遇到合适的人,你劝劝他,重新再组个家庭,和一个性格脾气都相投的人一起生活,他也能自在些。”
那之后很多天,我心里都空荡荡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有一天,我在电脑上浏览文章时,忽然看到一段话:两个人婚姻关系的建立,除了一生的相伴,还有贯穿始终的共同成长和你追我逐,这是一种不断更迭的恒定状态。
我的眼前一下就跳出了潇潇和老七,涩得难受。
来源: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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