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ukila
在所有亲戚朋友中,我们家是最后一个还住在老房子里的。我妈每天盼望着拆迁,几年前便宜买的拆迁安置房,前段时间装修完成,我妈每天都要去房子里面看一看。
我越来越能理解她对房子的执念。明年三十岁,非常希望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最让我害怕的不是无力负担自己对房子的所有想象,而是活生生的恐惧——或许我也要到父母现在的年纪才能拥有自己的房子的恐怖假设。原生家庭的心理困境和这种对于“房子”本身而不是“家”的执念,似乎根深蒂固在我和父母两代人的思维观念里面。
为什么我妈盼望拆迁?外公家十多年前拆迁,分了四套房子;小姨家去年货币拆迁,买了两套二手房之后,依然手握现金,生活无忧。对于几乎没有不动产的农村居民,拆迁成了大家唯一可以“财务自由”的途径,尽管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啥是财务自由。拆迁以后的这这十几年,不只是生活环境的改变,影响更多的是住在房子里面的人。
· 你很难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的状态
前段时间,凌晨两点。我接到姑妈电话,对于在外地工作的人来说,半夜手机铃响是非常恐怖的“那一天”的到来。电话那头姑妈泣不成声,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我安慰她稳定情绪,到底出什么事。姑妈说表弟出事了。表弟三年里吃喝用度花去七十多万,大部分是网贷、信用卡和私人“放水”。对于姑妈来说,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问姑妈是否需要财务上的帮助,姑妈坦言这钱陆陆续续已经靠拆迁款和变卖一处房产还清,只是这个养儿压力让她喘不过气。
姑妈说她气的是,从嫁人到现在表弟25岁,只过了一年半好日子。结婚时家里没有帮衬,跟姑父两个人借了三万块盖房,姑父下岗以后,用朋友送的100美元换了钱出去谋生。两个人辛辛苦苦把债还清,直到前几年拆迁,手里有了积蓄,搬进了新房子,刚过上一年半舒服日子,儿子就出了这样的事。自己舍不得吃穿,一辈子都没花掉那么多钱,到儿子这里轻轻松松说出口,三年花了七十多万。
我记得2014年我决定去广州工作,姑父说他也曾离开过家,知道这辛苦,能吃苦是好事,但不要自己去找苦吃。姑夫姑妈俩人一辈子辛苦,就是希望儿子可以少些负担。
·奶奶的兄弟已经四年没说过一句话
奶奶兄弟姐妹五个,奶奶是大姐,又当姐又当妈。最小的弟弟今年60岁,20多岁脑溢血中风,做了开颅手术后一直是住在二哥家,照顾他十多年。五人的感情一直很好,直到二弟家拆迁。
为了给小弟谋生,二哥在家里原来的自留地上盖了几间门脸房做茶馆室。前几年赶上那一片拆迁,政策还没那么严,茶馆室拆迁也给分了房子,矛盾就由此开始了。二弟认为那块地是自己的,小弟应该知恩图报有点表示,况且小弟离异,女儿很早就离开身边在外地,再婚以后也没有孩子,等于没有继承人,财产不该留给外人。小弟确实有表示,给了二哥一些钱,但就是在钱数上两人产生了巨大的纠纷。至此以后,四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是多少钱呢?二哥认为小弟少给了两万块钱。
· 外公卖掉房子给孙子还债
舅舅是独子,独子又计划生育只有一个儿子。父子俩特别像——舅舅二婚后一直住在老婆家,去年离异;表弟19岁退伍时,女朋友已经怀孕,20岁就当了爸爸,从退伍后也一直住在老婆家。舅舅因为拆迁有四处房产,从来没上过班,年轻时候啃老,年纪大了以房养老;表弟老婆家没有男丁,实际上入赘,二胎跟女方姓,很争气,两胎都是儿子。
前年表弟逃往外地,跟家里一会儿说自己是躲债,一会儿说自己有命案。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在成都姘居,乐不思蜀,二胎出生都没回来。直到外婆去世,表弟才回家。在外面这一年怎么过的呢?靠几个姑妈接济,靠他爸问大家借钱,确实也是在躲债,老婆家帮他还了两百多万赌债。回来的时候真是衣锦还乡,小儿子出生老丈人高兴,还的债一概不提,只说孩子要跟自己姓,还给换了辆“霸道”。自己家也不能不帮着还债呀,外公于是同意卖掉了一套房子。大姨也从舅舅手里买了套房子接济他们。
有时候在想,他除了躲债,出逃是不是也因为对自己的生活倍感压力?无从知晓。
· 到底对于我们来说这十几年,什么才是家?
我家屋前原先有一棵很大的梨树,但是结的果子不好吃,是木的,特别酸,但有令人愉悦的香气。后来我看Raymond Blanc的节目时,知道不是这个梨树“不会”结果子,而是我们种的并不是梨树,是温桲。在我八岁那年的除夕夜,由于偷偷放烟花导致梨树下的稻草堆着火,树也烧没了。后院以前有一颗葡萄藤和一株瘦弱但年岁很大的石榴树,也不知道为什么,葡萄从来都是稀稀拉拉没几串,石榴结果也只有乒乓球大。似乎家里的这些果树从来都是任其自由生长,不是生来就为了给谁吃。
家里房子是两进三开间格局,前屋和后屋中间有一个明堂。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前面一进的屋子,前进是砖瓦木梁结构,斜斜的屋脊下面有一层木隔板,我们管隔板到屋脊这一层叫“阁”,一般用来存放一些不常用的东西。小时候常常对着房间顶上的木板发问,想象着这木板上面的阁里面到底有什么。一到天黑,一边好奇隔板上面黑暗的世界,又时长被隔板上跑动的老鼠和偶尔跑进去的小猫的脚步声弄得疑神疑鬼,躲在被窝里搂着奶奶要赶紧睡觉。白天看着通往阁上的梯子,看一会就后背发毛自顾跑开。对于那个时候小小的我来说,阁的秘密一年只有一次被打开的机会——年前杀猪的时候,爷爷会从阁上取出杀猪用的大木桶和一些工具,那时候我才有机会在有人的时候上去看一眼给我带来无数童年幻想的神秘空间。
十年前爷爷去世后,爸爸给前进的老房子翻新,阁上的东西被清理出来,里面有我小时候用过的学步车,有太奶奶用过的织布机,有我爸小时候用过的木站桶,还有许多用了很久很久已经不再使用的农具。翻新后房子变成了楼板结构,也就没有了阁。
我还记得老房子没有翻新之前,我们家做饭在前屋正堂的那堵墙背后,有了煤气灶之后就在土灶边上支起了这个新的“料理台”,油盐酱醋摆在边上新砌的贴了白瓷砖的水泥长台上,那时候还没有油烟机,从煤气灶上方到屋顶经年累月熏得漆黑油亮。我妈一直很嫌弃这个厨房,不过她嫁过来二十多年也没有要做过饭。我的味觉记忆就是奶奶在这个厨房养成的。冬天我会在灶台前温暖的地方,借着昏暗的白炽灯做作业,问我奶奶“2+3等于多少”这样的问题。
现在这些原本肮脏的、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的一切都没有了,新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奶奶一直反对翻房子,可能是因为老房子是她和爷爷共同留下的东西。现在奶奶看见结婚时候打的衣柜还会说,那缺的一角,是我爸3岁时家里着火抢救财物时磕掉的。
· 选择了在哪里活,却选择不了在哪里死
小姨的公公今年去世了,是搬进新房子以后死的;外婆去年去世,也是死在住了八年的新家里面。常听老人们抱怨,拆迁以后丧事都不热闹了。
对于死亡这条必经之路,老人家们似乎比大家都坦然。我家那边有大办丧事的习俗,不管活着的时候大家有多大的“阶级差距”,死的时候好歹公平一些,老人们都希望自己走的时候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拆迁以后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办丧事了,家里停灵出殡还得上好几层楼。
虽然爸妈新房装修好了,但奶奶不会去住。她的这些老朋友平均年龄80多,每天还能在家门口唠嗑。这个门口,他们这些老人家已经一起吃饭唠嗑,看过了五六十年的日出和夕阳。他们不想走,哪儿也不想去。能在这里送走一个又一个老邻居,是一件习惯了的事。跟每天一起吃饭、说话一样习惯了的事。
我妈还会在每天晚饭后散步去新房子看看。但我一天不结婚,或者老家一天不拆迁,她都不会搬进去。姑妈依然心疼儿子,苦着自己,但日子怎么样也确实没有以前艰难;舅舅鼓捣房子出租养老;外婆去世后,外公独居,好在腿脚方便又爱动,能经常出去旅游;大姨有多处房产,十多年前离婚后买的房子也拆迁了,有房又有钱;小姨给女儿买的房子装修好了,在自己买的二手房里带外孙女,日子也舒服。而我会继续在老房子里陪奶奶一起回忆,每个角落我们的生命中一起发生的故事。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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